妹妹來了?”
“啊?”羅彬瀚說,“噢……對,來我們這兒玩幾天。
”
“不帶她出來見個面?”
這倒是個羅彬瀚從沒預料過的問題。
它完全跨越了他多重生活之間的藩籬,簡直就像荊璜在問他今天的股市表現如何。
羅彬瀚不由停頓了兩秒,然後才擺出笑容:“她比較内向。
”
“怎麼?害怕見生人?”
“她可膽小了!”羅彬瀚說,“中文也懂不了幾句,看見外人就直往我身後躲,一天到晚不肯出門。
”
“小羅總還有個妹妹呀?”齊妮娜說。
她的語氣就像順口一問,不過羅彬瀚估計她對羅驕天的事早就一清二楚。
“一直住在國外呢。
”他繼續唉聲歎氣地說,“剛生了場大病,身體不大好,她媽媽讓她休學來我這兒散散心。
”
沒有人對他的話表示質疑。
羅彬瀚估計他們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位憂郁、病弱、沉默寡言的異國少女,從來不會在工作日早晨七點半咒罵親哥。
他總算是在這頓飯局裡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樂趣,好去面對一個更漫長的下午。
飯局結束以後,他先在辦公樓外吸了根煙,做做心理準備,然後才進電梯去了财務部的樓層,開始着手處理那份财務評估報告的事。
和這事關系最密切的内審部門主管姓祢,也幹了好些年,隻是羅彬瀚沒怎麼打過交道。
他倒是熟悉他們的财務總監和總會計師。
總會計師是個不可不提的女人,大約有五十歲了,寒暄客套時敷衍得不行,從沒給過羅彬瀚好臉。
羅彬瀚曾因不信邪而去問南明光,終于确認自己沒有受到不公正待遇。
真相很叫人着迷,那就是泠蕃對誰都是這個臭臉,連南明光也逃不過。
她仿佛就是整個财務部門對薪資與賬目的怨氣的具象化身。
當着她的面時,手下們會喊她“泠老師”,可背地裡的綽号是人盡皆知的。
羅彬瀚堅信一定有人不小心在她面前叫錯過。
“冷老師,”羅彬瀚笑容滿面地說,刻意模糊了第一個字的發音,“好久不見呀!”
他熱情地要去跟對方握手,總會計師的表情就好像快要上斷頭台。
财務總監王霁升與内審經理祢勃是兩個戴着厚重眼鏡的中年男人,比她的社交屬性要強點,不過也強得有限。
照羅彬瀚的看法,全公司的社恐人士都已經塞進這個部門裡了。
王霁升之所以能坐上财務總監的位子,搞不好就是因為他是這個部門裡唯一能在敬酒時把祝酒詞說利索的。
跟這三個人過禮數既簡單又有娛樂性,羅彬瀚表現得越熱情,他們就回應得越警惕。
當羅彬瀚請他們一起來開個小會時,泠蕃簡直恨不能把他從鍵盤聲狂響的财務室裡趕出去。
祢勃倒是要比她反應得好點,畢竟那份評估報告是以他的名義交上去的。
而當羅彬瀚在他的筆記本上打開年度财務報告、财務整頓評估報告,以及他自己批注的疑難備忘錄時,他們三個看上去都有點茫然。
不是因為他羅列出來的那些數字問題,而是因為這些問題竟然是他在提。
“南總的意思是讓我來對接财務整頓的事。
”羅彬瀚解釋道。
對面三個人的表情說不好是震驚還是痛苦,反正叫他開心了起來。
“我看報告上的意思是要先找機構?需要這麼早就開始嗎?不能找我們自己的法務先看看?”
祢勃向他解釋這其中的必要性。
他所說的内容其實不過是把報告裡的分析複述了一遍,又強調他們自己的法務部在賬目整頓和企業改制方面是多麼無用。
他們是負責跟客戶或友商打官司的,簡直就是隔行如隔山。
羅彬瀚不覺得意外,他隻不過要挑這個話頭,好接着一項一項地問數據:關聯交易的數字怎麼會變得這麼多?為什麼現有的加盟酒店收入确認時點必須往後改?投資公司運作的金融資産估值為什麼正在往低裡調整?報告期内的月度采購費用波動大點又有什麼不妥?
他每提出一個問題,三位專業人士就得輪番上陣跟他解釋,從最基礎的法規準則一直到最新發布的政策調整。
他們是在盡量讓對外的數字好看,可謹慎性上起碼也要說得過去。
說到費用入賬的規範性時泠蕃激動得根本停不下來,隻差指着他的鼻子罵市場部。
祢勃與王霁升一起把她按住了,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地談起人手問題。
羅彬瀚假裝什麼也沒看見,隻顧勤奮地敲打鍵盤,整理他們說過的要點。
這活兒其實不該他自己幹的,他順手又在文檔上補充:叫陸津給他找個能做會議紀要的助理來。
“辛苦,辛苦,”他笑眯眯地說,“真是麻煩三位老師了。
”
對面三人以極大的克制同他客套了一番。
擺在會議室桌上的瓶裝礦泉水已經全被喝完了。
在這漫長的三個小時裡他們備受文盲兼法盲老闆的折磨,還有當年市場部混亂的發票管理所導緻的深刻積怨。
為了不讓總會計師在這個年齡段上憤而離職,羅彬瀚開始信口開河地允諾要增加人手。
當然要加!他信誓旦旦地說。
像理賬和改制這樣重大的事,增加的工作量絕不是現有團隊能應付的,他會立刻去向綜合管理部要求制定招聘計劃——不過南明光會不會當真就跟他沒關系了。
有多少财務部的段子都是他從南明光那兒聽來的啊。
“我們得先找哪些機構?”他趁着泠蕃臉色稍緩時問,“律師?評估師?審計?”
相比起财務數據,這個問題不算敏感。
他們籠統地談了幾種選擇,财務部裡不缺有這方面門路的人,羅彬瀚自己也信得過泠蕃的推薦(她可是在财務室裡對南明光擺了十幾年臭臉啊),不過像這樣的事情終究得在董事會層面上過一過,所以也沒什麼能立刻操辦起來的。
最後羅彬瀚終于把這财務部的三人組放生了,并且提醒他們這周之内還要就費用的規範性問題再開幾個小會,琢磨琢磨整頓方案,再理理過去幾年的賬目。
說完這句話他馬上就抱着電腦開溜,以免被總會計師刺死在會議室裡。
他步履如風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血紅的夕陽已經落到一棟棟高層辦公樓中間。
無數扇落地窗如同細密的鱗片,其上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天空。
羅彬瀚望着這一幕,想起失蹤多日的莫莫羅來。
他拉上窗簾,埋頭整理下午所做的記錄,逐條研究财務部給出的答複,再查找對應的法規準則與同業數據,粗略估算這些調整究竟要花費多少成本。
這種估計無疑是極不準确的,但他至少得給南明光一個程序上的交代,把财務部覺得重要的問題提上去。
他專心緻志地敲打鍵盤,隻想在下班前忘掉除此以外的所有雜事,可等他終于搞完這一切時,卻發現窗外徹底黑了。
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他趕緊給俞曉絨打了個電話,問問她是否已經吃過晚飯。
從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電視聲,俞曉絨顯然是度過了極其悠閑的居家一日,正躺在沙發上跟菲娜一起享用外賣。
她被城市生活馴化腐蝕的速度實在令人心痛。
“可别一個人出門亂跑。
”羅彬瀚叮囑道,“有陌生人敲門就先給我打電話。
”
“加你的班去吧。
”俞曉絨說,嘴裡不知在咀嚼些什麼。
羅彬瀚不無幽怨地挂了電話,開始沉思他這一天究竟都做了什麼。
似乎都是正事,又似乎都毫無意義。
他又開始強烈地想找周雨聊一聊,想要回到那種脫離凡塵自說自話的氛圍裡。
他從包裡掏出那個陪伴多時的銀質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摁動,凝視着紅花的熄滅與複現。
突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去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