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信紙,那就是所謂的“畢業同學錄”。
羅彬瀚從未搞明白這東西的意義,因為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同學聊天群,可這種紙質紀念本在當時依舊十分流行。
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間興起,她們會拿着一些精緻花哨的小本子,邀請每一個同學都在上面填寫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屬性、聯系方式——甚至還要有同學印象和寄語祝福!
這根本不是為了紀念。
羅彬瀚主張這種行為的本質乃是人類對集卡的天然狂熱。
因此不同于拍紀念合照,每個搞這種紙質同學錄的人都會熱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讓每個熟悉或不熟悉,隻要不是讨厭的同學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寫寫對自己的評語和祝福。
作為回報,他們也積極地把寫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紙張散發出去。
羅彬瀚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同學錄,但不得不在十幾個人的集郵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與玄學屬性,還收到了每個同學錄主人的回贈。
這絕對是他收到來自女同學的紙墨最多的一天。
出于反複填表的疲倦,他當時沒有研究這些紙上到底給了他什麼祝福或評價,可到底還是守住了校友情誼的底線,那就是把這些注定用不上的舊紙一張不落地收在紀念冊裡。
重溫少年時代的回憶給他一種奇怪的體驗。
或許是因為年齡未到,他一點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園生活的日子裡去,可要說青春的痛苦與煩惱,那和成年後要經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麼。
他所感到的是一種淡淡的恐懼與厭惡,如同在通宵狂歡結束之後照見鏡子裡的自己。
淺薄、渾噩、浮誇忘形,狼狽得叫人不忍卒視。
回望十幾歲的自我就好像在觀看一隻愚蠢的野生動物,他甚至都不敢考慮自己當時在作文或日記裡寫過些什麼。
然而,當他一張張翻看這些同學錄時,讀出來的又仿佛是另一種人生。
這個人在自己同學的評語裡開朗、熱情、喜歡運動、風趣幽默、廣受歡迎……這寫的到底是誰?羅彬瀚納悶地想。
他再三确認自己沒有錯拿寫給别人的同學錄。
不過沒準這些都是套話,他們隻是把模塊化的贊語分給每個同學,就像血型與星座性格書。
一張湖色的信箋紙映入他的眼中。
這紙箋的質量很好,摸起來厚實而光滑,表面泛着瑩潤的油蠟質光澤,四角壓印了淡紫色的報春花圖案,用深綠色墨水寫下的鋼筆字宛然如新。
羅彬瀚端起它,看見姓名那一欄寫的是“石颀”,接下來則是生日、住址和電話。
星座是白羊,血型欄倒空着,沒準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繼續往下看,後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學寄語”。
在空曠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箋的前主人用一種過于方正卻顯得有點死闆的字迹寫着:
畢業快樂!
“啊?”羅彬瀚說。
他把紙翻到背面看了看,一個字也沒有。
于是他又翻回來,盯着那句話陷入了沉思。
他對石颀實在沒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并非那種個性獨特,令人難忘的類型。
不過這張信箋給了他一點提示,那就是石颀搞不好有社交恐懼症。
畢業快樂。
僵硬而深刻的字迹顯示書寫人當時非但毫不快樂,可能還相當緊張。
至于一個社恐人士為什麼要給不親近的同學散發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許石颀當時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為他們之間發生過尴尬事。
而既然她都願意這麼做,也就說明她至少不是厭惡他。
那件窘事純粹就是意外狀況。
他們的小小恩怨徹底翻篇了,也許畢業那天就已經翻篇了,隻是當時他自己沒注意到。
想到這裡,他把那張格外精緻的信箋又塞回原處,将整個紀念冊放回書櫃深處。
“想起了往事嗎,先生?”
這次羅彬瀚一點也不驚訝了。
他回頭看見李理,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走去門邊悄悄窺了眼外頭,确認俞曉絨已經進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時候你可不能随便出來晃。
”他關上門低聲說,“說話千萬小心。
還有,可别趁我睡着的時候站在我床頭。
”
“我無意制造麻煩。
”李理說,“但這房間裡的一切都會進入我的監控,先生,我想你應當清楚這點。
”
羅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
對于自己的隐私,他已經做了最大程度的讓步。
現在每天他都會去距離卧室最遠的那個衛生間梳洗穿衣,也盡量不在卧室裡擺出不合适的模樣。
這屋子裡簡直快沒有他能放松的一席之地了。
“你見過我妹妹了?”
“是的。
”
“印象怎麼樣?”羅彬瀚多少帶點情緒地問,“接下來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個屋裡禮物,還覺得挺喜歡她嗎?”
“這對我不構成問題。
”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面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監視她的動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卧室的時候。
”
羅彬瀚已經有了米菲與菲娜這兩名監視者。
不過他也相信,就觀察的細緻與彙報的誠意而言,李理遠比另外兩個探子中用得多。
他終于高興起來,覺得俞曉絨的隐私權也不能比自己更強。
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後還要在卧室裡面對一個超級智能的無死角監視,那麼苦一苦妹妹也是應有之義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閱紀念冊。
”李理說,“是什麼令你想起了往事?”
“沒什麼,我碰到了一個老同學……挺感慨的。
”
李理請他詳細說說經過。
這故事本來有點私密,可羅彬瀚現在的确想找個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
于是他坐下來跟李理說了今天在花鳥市場的經曆,還有幾件他記得起來的高中往事。
李理一如既往地充當着出色的聽衆,時不時提幾個古怪的問題。
她問他是否記得石颀過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們曾經說過哪些話。
這些問題羅彬瀚一樣也答不上來。
他真的沒留意過石颀,她不是班裡成績最好的或最活潑的,也不像周妤那樣離群得醒目。
他們壓根兒就沒評選過班花或班草(說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評這個)。
如今他努力地回想,隻能依稀記得她家境不錯,可他的同學裡本來就沒幾個是家境不好的。
他隻能告訴李理她的美術成績也許不錯,因為她有一幅畫曾經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貼在展示牆上。
“畫了什麼呢?”李理興味盎然地問。
“這我怎麼記得?”羅彬瀚含糊地說,“風景?靜物?”
“你腦袋裡一定有畫面留下的,先生。
否則你根本不會記得有那張畫。
”
羅彬瀚仰頭望着天花闆。
他隻記得周妤的畫。
她那繼承自父親的繪畫天賦展現得很早,這麼多年過去後,挂在展示牆中央的畫作依然曆曆鮮明:一盆幽牆處盛開的扶桑花。
花瓣邊緣卷曲發黑,如燃燒過後的灰燼。
誰能輕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熱的狂豔,那份暗蘊的兇惡,都極難相信是從周妤纖細而冰涼的手指下流出的。
望着展示牆的人隻可能看見這一幅畫,看見無數色彩線條中間翻湧滾動的火一般的紅花。
别的作品都模糊了,隐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邊的幾個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
羅彬瀚已經要放棄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卻浮現在他眼前:遠處冰藍色的頂棚,光華蕩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靜靜漂浮的碗蓮。
記憶的鏡頭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該說遠退了一步。
他終于看到在燃燒的紅花周圍,的确還有别人的畫作存在。
它當然也是美的,隻是難免有些黯淡。
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緣故,因為這畫本來就沒有強烈的色彩,隻是張鉛筆或炭筆勾畫的黑白畫,是幽烏的莖葉脈絡與細弱的花瓣線條,淡如青筋的陰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羅彬瀚在回憶中貼近這張畫,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
其實過去他就沒細看過這張畫,但它毫無疑問是石颀的作品,是曾被美術老師在課上稱贊頗具神韻的一張。
“蓮花。
”羅彬瀚琢磨着說,“我猜這是她的喜好。
”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張信箋上的圖案是報春花,先生。
”
“那又有什麼問題?人難道一輩子隻能吃一道菜?”
李理沒有說話,隻是用她那富于深意的微笑回應他。
羅彬瀚堅信這人又在故弄玄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