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前面的房間裡會有怪物鋪出來襲擊她。
經過第一扇房門時,她用眼角餘光往裡頭瞥,差點把皺巴巴的地毯認成死人,還有好些零碎的玩意兒散在地上。
第二間房的狀況也差不多——該死,每個房間的狀況都一塌糊塗,難道這是一場糾纏得難以想象的遊鬥?這實在說不通,既然羅得有那樣的本領,他要殺死任何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都不需眨眼。
隻剩下最後的房間了。
詹妮娅知道那是舞蹈室:一個幾乎沒有擺設的方室,鋪着褐紅色的木地闆,三面牆壁有連排的落地鏡,隻有靠近後院的那面牆留下了窗戶與露台,仿佛時常會有人在那兒觀看昂蒂·皮埃爾練習她那奇異的舞蹈。
不過,在詹妮娅所知的範圍内,隻有她和她媽媽曾在那裡小坐過。
她一點一點地接近門框,像船隻即将駛入港口時那麼小心緩慢,心裡存着最糟糕的預期和最微薄的希望。
别,千萬被讓她第一眼就看到面孔,要是直接和一雙蒙着死灰的眼睛或一顆支離破碎的頭顱對視,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還能保持冷靜。
幾星碎玻璃落在門邊,晶瑩閃耀得古怪,簡直像蒙着珠光的奇珍異寶。
它們是碎裂的鏡子的一部分,不過那種奇光卻不知源自何處。
詹妮娅的視線順着它們望祥呈現出蛛網狀裂痕的壁鏡,看到的是一條無限延伸向遠方的廊道,廊道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坐了一個人,他們看上去一模一樣,全都靠着牆壁,腦袋低垂,形如昏睡。
一條無盡的路途上躺着無盡的死人!詹妮娅猛吃一驚,眨了兩下眼睛,幻覺便消失了。
原來那隻是兩面彼此平行的壁鏡造成的多重投影。
那直入黑暗的深邃廊道隻是她緊張之餘的錯覺,而房間中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人,在她所能望見的那面鏡子對面,倚靠牆壁,一動不動。
詹妮娅跑了進去。
她忘記了恐怖的邪惡正尾随着她,也沒空再擔心見着死人面孔,而是徑直朝着房間最深處撲去。
黑暗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手。
應當是左手,掌心朝上,無力地垂在大腿旁邊,像隻蒼白蜷曲的死蛆。
這人背靠鏡子,兩腿筆直前身,身體被腦袋拖得往前倒,活脫脫就是漫畫裡困死在迷宮裡的遺體。
詹妮娅在心裡無聲地大喊着,她希望有奇迹,希望環繞着房間的鏡子其實通往異空間,一具陌生的屍體恰好從秘密通道裡掉出來,換走了她被打暈的老哥——可是,那人穿的是她熟悉的衣服。
她的胸膛裡翻湧着酸澀,舌根下滿是麻木的苦味。
就這樣簡單,就這樣輕易。
有的人飯後出門散散步,卻被一輛酒鬼開的車撞死;有的人吃晚飯時還能胡說八道,午夜時卻被一個瘋子害死了。
她的右腿空前地疼痛,讓最後幾步路變得蹒跚難行。
但她咬牙堅持下來,穩穩地來到那人身旁,靠左腿支撐着蹲下來。
空氣中的血腥味一直都很濃,可是靠近這具屍體時她又聞到了另一種味道,近乎是芬芳的腐敗,使人想到晨霧與樹林。
倒是沒有誰提起過死亡的氣息會是芳香的。
她用力地眨眨眼睛,讓視線不要因為濕潤而模糊,然後摸了一下那隻慘白的像棉花的手,皮膚還是柔軟的,但冷得如同冰塊。
“我告訴過你了。
”她聽見房門外有人這樣說,帶着懶洋洋的自得。
但是她沒覺得憤怒或害怕。
她還是要把事情幹到底,因為人們都會說“死要見屍”。
她咬緊牙根,探手抓住那人額前的頭發,緩緩把他的腦袋擡起來。
一張極度肖似她老哥的臉孔望着她。
那張臉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比石膏做的人像平靜和呆闆。
任何有生命的人,任何面部有着靈活肌肉與柔軟組織的哺乳動物絕不能長久保留這樣的空白。
而當詹妮娅剛剛擡起它的頭,把視線落在它兩眼之間時,那雙眼睛猛地轉動了一下,瞳孔收縮起來,把焦點從虛無轉向了詹妮娅驚得目瞪口呆的臉。
他淡然地瞧着她,瞳孔輕微卻迅疾無倫地活動着,如同盯着正在他們中間活動的無數隐形飛蟲。
詹妮娅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腿傷讓她站不起來,這不是她老哥,這甚至不是個活人,這更像是……艾瑪曾向她展示的寵物鳄龜,那隻遽然探頭嚼碎了活蝦腦袋的冷血動物。
她下意識地把手縮了回來。
那東西依舊盯着她,它的視線似乎漸漸清楚了,不再倏忽轉動。
它正一點點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也許她在不知覺中叫了起來,也許隻是寂靜持續得太久。
在門口的羅得故意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了進來。
“你還需要多少時間哀悼你的兄弟?”他假惺惺地說,“可别傷心過度,我們還有正事要辦。
”
詹妮娅沒有出聲。
她覺得自己并非唯一一個不了解現況的人。
她不敢轉頭去瞧羅得,而羅得似乎也完全沒再多打量一眼那具他嘴裡的屍體。
他在這鏡屋裡到處亂轉,一點點把滿地的碎玻璃碾踏成細沙。
如果他是計劃用這種方式動搖她的精神,那就注定是枉費了,詹妮娅的緊張隻是因為她發現,對面那張面孔也微微歪斜,露出了聆聽的表情。
她舔一舔嘴唇,盡量不噴出氣息地說話。
“你殺了他。
”
“我早就告訴你了。
難道你覺得我在吹牛嗎?”
“至少不是故意的。
”詹妮娅幹巴巴地說。
她使勁地錘了一下自己的臉,既是希望能把自己從夢裡打醒,也是命令自己别再給羅得提醒。
不過,也許她應該給的,因為那東西現在又靜靜地盯着她了。
她也說不好眼下是不是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關頭。
或許她老哥隻是被打得損傷了面部神經,或者,(就眼下的局面來說倒也不能算太壞)她老哥成了某種喪屍病毒的零号患者。
“我的确沒計劃這麼早殺死你的兄弟,”羅得說,顯然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當他開始學會制造麻煩時,我隻能先下手為強。
要是我知道他的頓悟來自于科萊因……”
“你會怎麼做?勸說他加入你的傳教?”
“那并非完全不可能。
”
詹妮娅并不太相信他的話。
在監獄因白蟻而塌方的報道傳出來後,她仔細地讀過那幾位介紹失蹤罪犯的文章,暗自認為羅得就是馬爾科姆所說的那種潛在欲望驅動的瘋子,不是因信仰而投入仇恨,而是為保持仇恨而編造信仰。
你不過就是故作大方而已,她在心裡恨恨地想,因為你已經把他殺掉了。
“這麼說來,要是他能死而複生,你還是願意讓他加入你的行動嗎?”
“死而複生!”羅得重重地說,帶有舞台表演的腔調,“要是他能得蒙那樣的恩赦,我當然會重新考慮一切。
每個人受到的裁決都應當是恰當的。
”
“你發誓你會公正地做裁決?”
羅得謙遜地說:“我隻聽從神聖者的裁決。
”
詹妮娅幾乎要露出報複成功的笑容來了,結果有人搶先她一步。
當羅德的誓言落下幾秒後,她對面那個漠然聆聽着的東西竟然微笑了。
瞬息之間,它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如同盲人的散漫無神,可那微笑卻毫無疑問是具有智能意味的。
又是一種完全和她老哥不相幹的神态:那種近似天真的愉快裡帶着不懷好意。
它的嘴唇動了起來。
詹妮娅發覺它像在用德語數數:一、二、三——然後它的腦袋猛地往旁一歪,灰蒙蒙的瞳孔直瞪空虛,極為可信地死去了。
詹妮娅瞪着她死去老哥的屍體。
她開始搖晃他,那顆腦袋跟種上去似地靈活搖擺,真是一根該死的牆頭草!她暗暗在指頭上使勁,又是掐又是擰,像最開始那樣揪起他的頭發。
屍體依舊泰然自若地死着。
“别再浪費時間了。
”羅得催促道,“把你兄弟的遺物都拿走,然後你得跟我一起離開這兒。
”
“是啊。
”詹妮娅從牙縫裡說。
她忍了又忍,試圖以倫常的情感與超脫的理性來克服一切未知。
她将會随機應變,将想盡辦法和兇手周旋,将把兄弟之死的悲傷與詭誕短暫的複活現象都跨越過去——想到這裡她終于忍不住了,伸手狠狠地抽了死人一巴掌。
“啊!”那死人大叫了一聲,後腦勺猛地磕碎了背後的鏡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