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渾渾噩噩地問:“那橋能過人嗎?”
沒人回答他,連橋也不見了,隐沒在氤氲悄寂的青霧裡。
霧總是濃了又淡,如雲潮漲落,一輪又一輪,從來沒什麼變故。
園中此刻很安靜,除了他誰也不在。
他問了關于那些朱紅石橋的事,但不真的指望有人回答。
真是個好時候,或許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候。
他對這個狀況是滿意的,于是繼續坐在草地上,聽那些石頭和花木玲珑叮當地奏樂,等着那濃郁的青霧散去,韻調奇特的流水與雕飾精絕的朱橋再度顯露出來。
他可以一直看下去,從不擔心會膩煩——這地方是絕不存在膩煩的,一分鐘和一萬年沒什麼不同。
不過要是風景變了,他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事,能繼續待着就挺好。
可是,唉,這一次霧總是不肯淡去。
霧越來越濃,翠得發沉,接着碧幕變得幽暗,黝黑。
園中的長夜到來了。
羅彬瀚忍不住大聲地抱怨,草地也在他身下歎息不已。
園中的主人回來了。
那東西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不過它的确就在霧後。
蠕爬,翻滾,醜惡又可悲地掙紮挪行。
當這東西占據着花園時,風景便有了變化,一切生命都無法忍耐盤桓。
羅彬瀚朝後倒下。
濃黑的夜霧把他猛然推出了麗園。
沾染過主人習性的霧是有害的,腐敗的毒瘴撲入皮膚内,使人疼痛難忍。
他大叫了一聲,使勁朝後仰頭,有什麼東西嘩啦啦地碎了。
他從彌漫死氣的霧中脫離出來,頭暈目眩,後腦勺仿佛給人鑽了個空洞。
四面八方都傳來回響,就像身處在某個狹小的洞窟之中。
他已經不在那園子裡了,落在一個相當糟糕的地方。
沒有光線,氧氣稀薄,他的肚子像給人掏空了似的,靠近皮膚與表層肌肉的地方痛得要命,而脂肪深處卻是空虛麻木的,什麼知覺也沒有。
他因此而被攔腰截斷了,再也站不起來。
這是真的,不久前有什麼東西把他砍斷了。
像這樣的事從前就發生過一回,是魔女幹的,現在又發生了一回。
這到底是怎麼了?羅彬瀚混沌地問自己。
耳朵裡的嗡鳴逐漸輕了下去,他首先感到手指尖有了知覺。
濕潤的水面。
不。
是影面。
世界的另一重倒影,通往麗園的暗路。
接着是臉上的溫熱,有活物把氣息噴在他臉上。
他的眼前漸漸有了色彩與形狀,幾秒鐘後則是一個活人的半身輪廓,不辨面目,隻有額頂的碎發反射出微光,就像隻吸光不足的水母。
羅彬瀚覺得這一幕有點好笑。
“老莫……”他含糊地說,“你的燈……”
輪廓晃動了一下,發出響亮的,深深吸氣的動靜。
然後他聽見俞曉絨的聲音。
“他活了。
”
黑暗裡有一個很低沉的聲音回應了她。
羅彬瀚聽不清楚,又或者那本來隻是一聲不以為然的哼聲。
俞曉絨這是在搞什麼?她和誰在一起?他的腦袋又是怎麼了?羅彬瀚使勁地回想了幾秒——墜進這座黑暗房屋前的記憶一下就回來了,他猛然明白自己是身處何地。
“絨絨?”他想伸手抓住眼前那個輪廓。
但胳膊剛剛離地,一種虛脫感就使他的肌肉松弛了,手掌墜在碎玻璃上,有點冷冰冰的刺痛感。
接着他察覺自己的呼喚聲也極為反常。
不是啞了,也不是漏氣,仿佛成了剛學會說話的野人。
他想問俞曉絨是否平安無事,卻想不起來這句話應該如何發音。
那是種他甚至不曾想象過的奇怪的失控。
言辭自胸膛内醞釀時尚且形狀分明,等流淌出咽喉後卻劇烈地變形了,像一坨松塌塌的面團,音節與聲調全胡亂攪合起來。
“啊啊,啊?”他虛弱地問,“吼啊?”
“你的喉嚨怎麼了?”俞曉絨焦急地低聲問。
她把手掌探到羅彬瀚的脖子上。
那掌心濕漉漉的,可能是汗水,并且炙熱得像塊剛燒完的炭。
她急切地在他脖子上尋找傷口,而活人的熱量給了羅彬瀚強烈的安慰。
那種使他忘卻言辭的陌生感消失了。
幾秒鐘後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音與調。
“我沒事。
”他有氣無力地說,“你……你……”
“我以為你被人殺了。
”
俞曉絨把手從他脖子上抽走了。
她在黑暗裡靜止了一會兒:“剛才……剛才你的樣子……”
她不再說下去了。
羅彬瀚隐約覺得她的語氣顯得有點疏遠。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他沒有得到機會細問。
黑暗裡又浮出了另一個影子,它從房間門口飄近,落到靠近露台的一邊。
羅彬瀚看見了蓋德·希林,或是自稱為蓋德·希林的什麼東西。
他立刻抓住俞曉絨的胳膊,想把她拽到遠離那東西的一邊。
但是他的手依然什麼力氣也使不上,空洞洞的感覺正從他腹部散發到全身,讓他置身于虛浮飄忽的雲霧之中。
俞曉絨抓住他往下滑的手:“你覺得哪兒不舒服?”
羅彬瀚茫然地搖搖頭。
他的頭和肚子的确都在發疼,可那并不是真的痛苦。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仍在距離肉體很遠的地方,是隔着一層厚厚的迷障接收眼前的一切。
這一切仿佛和他沒有關系,因此調用頭腦與調用力氣同樣費勁,不過一種急迫感使得他越來越清醒。
俞曉絨就在他旁邊,他不能把她丢在這片黑暗裡……尤其是和那個蓋德·希林一起。
“非常感人的相見。
”那東西沙啞地說。
羅彬瀚又伸手去抓俞曉絨的胳膊,結果卻摸到了一片冰冷而鋒利的鋸口。
某種不平滑的刃口,剛撞到他的指尖就縮了回去,然後俞曉絨用手肘把他的胳膊壓回去。
“他還活着,”她說,“你看見了。
”
“剛才他是死的。
”
“隻不過是在你的嘴裡而已——不過,羅得,也許你是對的,我承認這件事不可思議。
而且你看,既然你的力量殺不死他……”
“我們會搞清楚的。
”那東西輕聲慢調地說,聲音顯得有點惱火。
羅彬瀚又是痛苦又是疲憊地聽着他們說話,全是用英語說的,也許他聽錯了一部分,所以難免摸不着頭腦。
“羅得?”他低聲向俞曉絨尋求答案。
而後者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他腦後,檢查那裡是否有傷口。
“他不是蓋德·希林,”她的指頭輕輕地探進他的頭發裡,“他的名字是羅得——我猜,他曾經是科萊因的獄友。
”
他腦後的某塊皮膚冷不丁地刺痛了一下。
羅彬瀚嘶了一聲,但俞曉絨牢牢擒住他的頭發。
“隻是碎玻璃,我能取下來。
”
“然後我的腦漿就會流出來。
”羅彬瀚抱怨道,眼睛卻盯着露台邊的那個影子。
他暫時有點摸不清楚局勢,可那東西絕非善類,這點是絕不會錯的。
“那隻是很小的一片,隻是嵌進了皮裡——别動,我已經摸到了。
”
她也許是盡量輕柔地摘掉了那片碎玻璃,但羅彬瀚還是故意表現出痛苦的模樣。
那是做過監視着他們的家夥看的。
他搖晃着頭,眼睛裝出無神的樣子:“我的頭是不是破了?”
“這兒太黑了。
我看不太清楚……”
“實際上,”羅得說,“我記得緻命一擊是在腹部。
”
“但我的頭疼得厲害。
”羅彬瀚仍然堅持說,“誰打的?”
俞曉絨把手伸向他的肚子。
“他沒事。
”她帶着幾分奇怪的語調宣布,“我沒找到傷口。
”
“那可真有意思。
你最好再确認……”
“你可以自己來瞧瞧,羅得。
他真的沒事。
除非你給他緻命一擊的時候連他的衣服都沒割破。
”
羅彬瀚發現那張枯朽的臉上仍然能顯示出吃驚的表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想把這個叫羅得的東西給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的視力還沒完全恢複。
每片陰影似乎都是蠕動的,帶着斑斓的光澤,像是爬滿了螞蟻。
他隻瞧見羅得那張慘淡的臉從領口伸出來,如同從蟻群裡突出一截朽敗無皮的樹幹。
他平靜地想到這是個怪物,俞曉絨卻說這是科萊因的獄友。
她怎麼會知道?除非科萊因又有了什麼新的動靜。
沒準科萊因也變成了這樣的東西。
俞曉絨在這件事上知道得比他多——而他還以為自己是唯一有大秘密的那個。
那個屬于俞曉絨的秘密朝他們靠近了兩步。
“現在讓我來問幾個問題。
首先,科萊因現在在哪兒?”
“我們不知道。
”俞曉絨說,“他隻是找過我哥哥一次,然後他就離開了。
我們不清楚他去了哪兒。
”
羅彬瀚忍不住要瞥她,但俞曉絨的手悄悄在他腿上掐了一把。
他老老實實地仰着頭,裝出眩暈而痛苦的模樣,腦袋裡轉悠她的話。
羅得的聲音聽不出信或不信,但卻有一種奇異的重量,令人覺得他此刻是多麼全神貫注。
“告訴我細節。
”
“什麼細節?”俞曉絨說。
她的手又放到羅彬瀚的肚子上,這一次羅彬瀚感覺到某種冰涼堅硬的利器隔着襯衫布料貼在他的左側腹邊。
她在告訴他現在他們手頭有什麼武器。
一把刀,相當的寒酸無用。
“别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