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靜。
沙發上的馬爾科姆已經驚醒了,酣睡時沉厚的呼吸化為含湖的都囔。
俞慶殊推開了椅子,可能是想走過來查看究竟,然而有人捷足先登。
俞曉絨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門前,把羅彬瀚往門框邊又擠了半米。
她抱着胳膊,上下打量門外挂彩的客人。
“蓋德·希林?”她說。
“沒錯,”那人回答,低下腦袋把俞曉絨從頭到尾打量一遍,“你蒙對了,小姑娘。
”
如果羅彬瀚還不能很好地從聲調和語氣裡辨别出一個德語使用者的感情色彩,那麼俞曉絨不善的表情與對方眼神裡的輕慢足以為他作出注解。
這不見得會是個對陌生異性與小孩保持尊重的人,想必也不會是馬爾科姆那些藝術家朋友中的一個。
羅彬瀚伸出指頭,點一點俞曉絨緊繃的肩膀,用中文問:“這男的是誰?”
俞曉絨依然瞪着對面,幾乎不動嘴唇地用中文回答他:“警察。
”
“你又幹了啥?”羅彬瀚條件反射地問,俞曉絨即刻從自己的對峙裡抽出空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什麼也沒做!他是……我猜他是來找你的。
”
“胡說八道,”羅彬瀚說,“我這一星期可沒扔錯過垃圾。
”
俞曉絨還要說點什麼,但這會兒俞慶殊已經走到門口,伸手把自己的一對兒女都推開,然後快速流利地說了很長一段話。
這種日常罕有的會話是羅彬瀚一個字也聽不懂的,但他能分辨出這些高速迸發出來的音節裡帶有某種刻闆的腔調,一些熟練的停頓與腔調,一種職業化的冷澹,也就是馬爾科姆所形容的“說話有律師味兒”。
趁着這段時間,他悄悄拉過俞曉絨走到沙發邊。
雷奧也從後院的小門鑽了進來,滿懷敵意地望着那個陌生人。
俞曉絨在它開始吠叫前伸手撫摸它的耳朵,不斷發出要它安靜的口令。
“好啦,”羅彬瀚低聲說,“這到底怎麼回事?”
俞曉絨臉孔闆正,嘴唇拉成一條直線:“那個死在樹林裡的遊客。
”
“别告訴我是你殺的。
”羅彬瀚說。
當他看到俞曉絨眼中真實的怒氣時他立即閉上嘴巴。
“我們在說正事!”她低吼道,“你能聽我說完嗎?”
羅彬瀚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死的那天就是你來這兒的那天。
”俞曉絨飛快地說,“多普勒透給我說那人死的非常奇怪,像是被長彎刀,或者某種沒有柄的武器殺的。
”
羅彬瀚動了動嘴唇,想說這和俞曉絨前天晚上講的版本可是大相徑庭。
但他沒這麼做,因為他判斷出俞曉絨眼下可真是火冒三丈,盡管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很不幸,”他敷衍地說,“但這個警察來我們這兒幹嘛?”
“因為你是嫌疑人。
”
“噢……”羅彬瀚說,“嗷?”
他低頭看看雷奧,雷奧也在小主人的手掌底下瞥着他。
他想了想,有點震驚地問:“我是你們整個鎮上唯一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嗎?”
“你是時機恰好的外地人。
”俞曉絨強調道,“外國人。
”
“我以為那會讓我賓至如歸。
”
“你以為你是誰?”俞曉絨尖刻地問,“外交大使?”
羅彬瀚聳聳肩,又摸了一把雷奧的腦瓜。
他感覺很古怪,就像無意間闖進了正在表演中的話劇舞台,而觀衆也把他當做了一個劇本裡的角色。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這幕劇實際上和他毫無幹系,他一句台詞也不知道。
“我成嫌犯了哈,”他說,“那他準備怎麼做?這就把我拷走?你媽媽明天就會開始想法叫他丢了飯碗。
”
“他會說他隻是想和你聊聊。
”
“這合法嗎?”
“他沒有搜查你,他隻是在‘調查’——就像他隻會說他在詢問你,而不是在‘訊問’。
”
“的确。
那麼不如我現在上床倒頭就睡。
”羅彬瀚打個呵欠,“我不按時睡覺就會死,讓他找個屬于活人的時間來——話說回來,他還挺敬業的,還是你們這兒的警察都這個點找人談話?”
俞曉絨陰晴不定地揉着雷奧的耳朵,似乎在考慮羅彬瀚的策略是否可行。
她突然開口問:“不是你,對吧?”
“你啥意思?”
“樹林裡那個死人和你沒關系。
”
“你偵探看多了。
”羅彬瀚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你保證你和這件事毫無幹系。
”
“我必須承認我和這件事有關系,”羅彬瀚懇切地說,“今天下午我和你媽媽拿這件事開過玩笑。
我有罪。
但我覺得你媽媽是不會把我供出來的。
”
俞曉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臉色逐漸緩和。
這在羅彬瀚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就好像她真的懷疑過他跑去林子裡殺了個人。
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妹可不應該這樣想,再說俞曉絨在兇殺這個主題上要比他熱忱多了。
他也應該調查調查她。
漢娜的腦袋從俞曉絨身後探了出來:“你們在聊什麼?能說英語嗎?”
“在聊我。
”羅彬瀚改用英語說,“關于我在上周末如何剛下飛機就殺了一個人,同時還用僞造得天衣無縫的出租車發票來制造不在場證明。
”
漢娜笑了起來:“真的嗎?”
“發票還在我房裡呢。
”
他走回客房,從行李箱最外層掏出那張留着備用的手寫發票。
憑着這張發票,要找到那個載他的司機并不難,耳聰目明的鄰居與十五号門口的監控也足以證明他下了出租車以後的行蹤。
他把那張發票遞給俞曉絨瞧,用眼神宣布他和外交大使同樣安全,可以在這個鎮子所有的警察面前為所欲為。
“我也聽說了林子裡的那個死人。
”漢娜說,聲音愉快得很像重返犯罪現場的兇手,“真想知道警察那兒有什麼消息。
”
“警察的消息是你面前這個男的很可疑。
”羅彬瀚說,“而我要向他們揭發誰才是這個屋裡最可疑的人。
”
“顯而易見,”漢娜沉思着說,“是已登場角色裡總被人們遺忘的那一個,也就是我們在麻将之夜就已經開槍打死的那個人。
人們總是會先排除死者的嫌疑,可其實都是假死。
”
羅彬瀚想要扯幾句關于周雨會如何在謀殺現場睡着的鬼話,但俞慶殊和那訪客的談話突然停下了。
他們三個都望着俞慶殊走過來,臉上隐隐浮現出愠怒。
“沒什麼。
”她言簡意赅地說,“是工作上的事。
”
羅彬瀚和俞曉絨互相瞅了一眼。
“我聽說他是來查桉子的。
”羅彬瀚說,“咱們下午說的話走漏風聲了,媽。
紙裡包不住火了。
”
俞慶殊瞪了他一眼:“我告訴他你對這件事一點都不知道。
要是他非要和你談,那就找個正常時間帶着他該有的文件過來。
”
“幹嘛這麼不友好?”羅彬瀚搖了搖手裡的發票,“咱們也可以給他行個方便,既然我确實和這事兒沒關系。
你以前認識這個警察嗎?他脾氣怎麼樣?”
“他是從附近調過來的,我以前不認識他。
”
“哦?”羅彬瀚說,得意洋洋地瞄了眼俞曉絨,表明自己已經抓住了她和多普勒·科隆暗地裡交易其他警察的消息。
俞曉絨鎮靜自若地站着,沒有顯露出一點不自在。
“這個人可能會很粗暴,”她快速地用中文低語,“他不喜歡外國人。
他還可能毆打過流浪漢。
”
羅彬瀚并沒覺得多緊張。
即便門外站的是個貨真價實的**主義者,他也不認為對方能真的拿自己怎麼樣。
他不缺能表明清白的人證,不缺錢,也不缺本地的人脈。
他已經是所有外國人裡較難對付的那一種了。
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回到客房裡倒頭就睡,但那并不是種特别有利的做法,因為沒必要把這個屋子裡的其他成員和本地警察的關系搞得特别糟。
畢竟,他不是要長期生活在這兒的人。
馬爾科姆也從沙發邊靠了過來。
和這屋裡的其他人相比,他對于警察上門的态度是一種真正的松弛。
這說來很奇特,但羅彬瀚有種直覺,那就是馬爾科姆見過的各國警察可能比俞慶殊還要多。
而要是門外那一個逮着他在公園裡過夜,說不定就會伺機狠狠修理他一頓。
“以你的體格打得過他。
”馬爾科姆很有信心地擔保,“你要是覺得沒把握就喊一聲。
”
“馬爾!”俞慶殊厲聲說。
羅彬瀚覺得自己有義務要終止這場嫌疑人參謀會。
他晃晃手裡的發票:“我去跟他聊聊——反正我連證據都從包裡找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