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胡子回家啦!”馬爾科姆戴着他的假海盜胡子說。
他就要舉起自己的錫紙長刀擺出下一個造型,才發現為他開門的是個陌生人。
周雨無聲地望着他,打量他過分華麗的三角帽和蓋住了半張面孔的假胡子。
“噢,你好,”馬爾科姆說,放下假刀往後退了一步,“又是一位新鄰居,這兩年剛搬來的?我想我大概是走錯了門,或者記錯了門牌号……”
他萬分疑慮地打量着獵兔犬形狀的門牌,又扭頭望了望庭院裡托舉怪獸的水管,似乎納悶怎麼會有鄰居在審美和創意上都跟他如此相似。
“如果你不介意,”他慎重地用英語請求道,“勞煩你告訴我,這附近有沒有一家姓俞的……”
“有。
”羅彬瀚站在周雨後頭說,“就在這兒。
”
馬爾科姆把頭越過周雨的肩膀,使勁地想看清羅彬瀚處在暗處的面孔。
他猛然發出驚喜的大叫,丢開假刀撲了進來。
周雨被他吓得往旁邊閃退,但羅彬瀚還站在原地不動。
他的經驗已經讓他知道藝術家會怎麼和熟人打招呼,而緊接着他果真得到了一個熱情的熊抱。
馬爾科姆還在他耳邊說了一長串英文,想必都是問候的話,可羅彬瀚壓根聽不懂幾個詞——馬爾科姆總是一激動就會帶上濃重的蘇格蘭口音,他要是不慢慢地說話,就連俞曉絨都未必能搞懂他的意思。
不過羅彬瀚沒法埋怨這個,他的口音在本地人聽來想必也挺難受。
“我上周六剛過來。
”他等馬爾科姆松開胳膊後說,“沒想到你也休假。
”
“非洲怎麼樣?”馬爾科姆玩笑地問。
羅彬瀚早有準備地含混過去,又反問道:“西班牙怎麼樣?”
馬爾科姆立刻就要開口了。
他臉上的神情表明他能在這個話題上連講三天三夜,關于那些古老的村莊、城堡與教堂,關于那些緊貼着精神信仰與凄涼荒野的鬼怪傳說,也許還會有散發橄榄油清香的西班牙菜與駭人聽聞的黑幫故事。
有他那顆熱愛生活而照見萬物的藝術家心靈,以及一副繪聲繪色的好口才,很快就能讓人忘卻非洲而心向地中海。
遺憾的是這時俞慶殊從書房裡出來了。
因為小輩在場,她看見馬爾科姆時表現得很矜持,但後者可從來不懂這些。
馬爾科姆即刻把西班牙也抛到了一邊,熱情地上去擁抱和親吻她。
“這是從哪兒來的美人呀?”他含情脈脈地說,“我的小兔子……”
在他來得及繼續說出什麼可能會震撼周雨的話以前,羅彬瀚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假裝有蒼蠅在天花闆上飛。
俞慶殊把馬爾科姆推開,臉紅但依舊威嚴地讓馬爾科姆先把行李搬進卧室。
她進去幫着收拾時順手帶上了門,樓下的羅彬瀚這才如釋重負地坐回沙發上,順手把電視的音量調到最大。
“他們得有一會兒才能下來。
”他招呼着周雨,讓他别在門口呆站着。
周雨朝樓上望了一眼,默默地走回了客房裡,繼續在筆記本電腦上忙碌着那些羅彬瀚搞不明白的活兒。
為了給他一個安靜的空間,羅彬瀚隻好坐在客廳沙發上玩自己的手機。
他又給莫莫羅發了消息,但沒得到回複,于是幻想此刻後者正待在某個網絡信号所不及的地方,像是在一片空曠無際的沙漠中央,或者雲霧缭繞的高山頂上。
繼而他又想到另一些不那麼浪漫的可能,比如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順手牽羊的小偷,或者那些自稱能幫忙找工作的皮包公司。
但是用不着為此擔憂吧,他很快就提醒自己,這些暗懼隐憂全是針對這個社會的内部成員的。
而于莫莫羅來說,這場獨遊就形同是散步在蚊蟲滋生的野地裡,雖然未必非常愉快,卻絕不會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危險。
他無聊地打開了工作相關的聯系人群組,看到一長串未讀消息的提醒,長得簡直拉不到盡頭。
這裡頭的大部分消息或許都是毫無意義的問候與祝福,或者有某些手續需要他的參與,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看。
不看也沒有什麼關系,如果事情真的重要,南明光早就找到他了。
電視上播放着一部德語的科幻劇集,羅彬瀚看時隻能半蒙半猜,似懂非懂。
似乎是在講一個三兄妹各自末日求存的故事。
這故事想必還有一個更為錯綜複雜的背景設定,因為盡管大部分出場角色都穿得活像部落野人,他們卻在用步槍和裝甲車交戰。
他看着看着便走神了,一會兒想到三兄妹中的姐姐在某些角度看起來頗似俞曉絨(如果俞曉絨是他的姐姐沒準就會這麼拿步槍指着他),一會兒又盤算着莫莫羅是否看過同類的節目——由他們這些困于荒野的原始人操作着許願機互相作戰。
不過那到底該怎麼做呢?他是見過一台(或者該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許願機,但他總不能手持星期八奔向戰場。
也許那并不像是端着步槍互相掃射。
他随手抓過一個靠枕,想象自己正拎着星期八的衣領,命令她消滅所有阻礙自己的敵人。
但他并不真心覺得星期八能辦到這樣的事,她八成隻會揮舞着雙手跟他說抱抱,既不會理解什麼叫“阻礙”,更不會區分什麼是“敵人”。
所以,要是他真的想把星期八當作一件征服世界的武器,當務之急就是教會她怎樣說話和聽話。
他要把九年制義務教育與一切能被這個社會認為是常識的東西都灌進她的腦袋裡,這樣她才不會把一個不小心絆倒他的清潔工都當成他的敵人。
可是那樣一來,也許星期八就會意識到他的要求無疑是違反法制的,他們完全就是一對法外狂徒,所以他還得讓星期八絕對忠誠于他(而不是她的班主任)。
那實在是太難了,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小學時更怕的是家長還是班主任。
電視上的現代原始人開始了一輪激烈的槍戰,但羅彬瀚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如何指揮星期八征服世界的想象中。
這顯然也是必要的犧牲了。
他不能讓星期八受教于不可控的人,事實上他最好是别讓任何外人來教她,最好讓她隻能理解他所說的話,而不是旁人的。
他得把她放在一個隔絕外人的地方,甚至還要專門創造一門語言,一門隻有他和星期八懂得的語言,這樣一來就再也沒有旁人能夠叫星期八做事了。
可這兩件事實際上是矛盾的——他不能一邊杜絕星期八與外部的接觸,一邊又靠一門生造的語言使她懂得外部的一切。
他要想方設法把那麼多的名詞和定義灌進她的腦袋裡,可其中的一些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說真的明白。
他是不可能靠着自己的一張嘴和一堆課本做成這件事的,因此他需要某種高效率的學習機時,不止是讓星期八哪裡不會點哪裡,而是要把整個概念系統都遷移進她的腦袋裡。
那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數據接口——似乎是說他不但得限制星期八的自由,而且至少得在她的腦袋上打個洞。
他閉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征服世界的道路上不得不做的事——主要盡是在虐待兒童。
他也清楚這些措施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來自于雅萊麗伽的告誡。
她告訴他這些,是為了讓他明白宣揚星期八的真實來曆會造成多大的風險,盡管就目前的表現而言,星期八已經稱不上是台有用的許願機了。
天角者的願望似乎切斷了數據輸入模塊與任務實現模塊之間的關聯,使她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