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宇普西隆的船,受驚的鄰居與本地的條子都會想知道是他的哪項愛好引起了爆炸效果。
“啊,你們聊過了,”他決定不去打聽荊璜不高興的理由,至少不是現在,“我進門時看到你坐在那兒和他說話了。
衣服挺不錯的,還有那個胸針,挺漂亮的。
看上去比你現在這套有氣勢。
你現在又換成了這一套,所以那是你的戰鬥模式?”
“隻是協商時的禮儀,先生。
形象對我而言隻是引數問題。
”
“你是這兒的人,對吧?”羅彬瀚突兀地問。
“我希望你說得更明确些。
”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原型,那個活着的你,曾經是這裡的人。
”
李理把她的頭微微偏向一邊,看上去并不為這件事動搖。
她簡略地說:“在我們上次談話時已經讨論過這個問題了,先生。
我的原始資料采集自這個星球上曾經生活過的一個人類。
倘若你願意從最寬泛的角度而定義,你可以認為我們享有相同的故鄉。
”
“我們确實談過這個了。
”羅彬瀚緊跟着說,“我想問的是,呃,從你的表現看我覺得我們——我和你的原型生活的時代并不相隔很久。
我在想她可能還有親人在世。
父母?朋友?兄弟姐妹?你……你覺得有必要見見他們嗎?或者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們的近況之類的,要是你感興趣的話。
”
“我不認為有這個需要,先生。
”
李理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羅彬瀚從中聽不出什麼情感上的表态,比如渴望、悲傷或是仇恨,任何能幫他判斷一個人家庭狀況的線索。
他聳聳肩說:“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想這麼做的。
我是說把你關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櫃子裡幾十天,也可能幾百天。
聽起來有點不太人道。
我沒法給你保證個具體的日期,不過,荊璜也沒告訴我一定得時時刻刻都把你鎖死在裡頭。
我猜這裡頭是有一定的彈性空間。
”
“我感謝你的好意,先生。
”
“這是說不用?”
“掘開長草的墳墓并非文明之舉。
”李理說,“除非你有一樁疑桉要查。
”
“這兒沒有任何人是你在乎的?”羅彬瀚不死心地問,“一個重要的都沒有?”
“若和我們頭頂的世界相比,先生,此處沒有任何人是重要的。
”
羅彬瀚癟了一下嘴巴。
他把最後幾樣小物件野蠻地塞進行李箱。
“反正,”他說,“你要是想從保險箱裡出來活動活動,記得聯絡我。
”
“你今天似乎格外願意幫助我。
”
“尋思着是時候改善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系了。
”羅彬瀚說,“同鄉,可能還是同族,對吧?你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我們這兒的。
難得我們曾經在同一艘船上,有許多美好的共同回憶,像是把我推薦給殺人馬啦,帶着你永遠的家去廁所啦,用十萬伏特把我電暈在地闆上……我覺得沒必要讓我們之間有什麼嫌隙嘛。
再說,我有時會想這個問題,不是說非得知道,不過确實挺讓人好奇的。
你可能知道荊璜曾經住在我家裡,我還以為自己完全掌握了他段時間的行蹤。
可我肯定以前沒見過你。
”
“這座城市裡有許多人一生從未謀面,先生。
”李理說,“而即便我們曾經碰過面,那也可能隻是在馬路兩邊交錯而過。
從未見過我并非奇事。
”
“是嗎?”羅彬瀚說,“可我總覺得自己應該聽說過你。
要是你以前在梨海市活躍過的話,我多少得對你有點印象。
”
“我看不出理由,先生。
即便你在此地身家豐厚,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了解這裡的每個人。
”李理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實際上我經常發現,人對自己最熟悉的環境是更缺乏全面觀察的。
”
她的後一句話聽起來像在暗示什麼,但羅彬瀚并沒太仔細琢磨。
他還在考慮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感覺。
“這倒不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地盤之類的,”他說,“如果你過去住在這兒,我覺得我肯定聽說過你,因為……嗯,我覺得你像是會出名的那種人。
”
“以什麼理由呢?”
“我不知道。
這隻是種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你挺戲劇性的。
”羅彬瀚說,“不是貶義,但……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說實話我還挺難想象你有血有肉的樣子。
挎着包逛鬧市區、盛夏夜裡邊罵邊開燈找蚊子、在餐廳裡悄悄脫掉高跟鞋……反正是這類事情,你的人類版本都幹過嗎?”
李理面露微笑而保持沉默,端坐在床邊的姿态猶如戲劇舞台上的演員。
羅彬瀚狐疑地瞧着她,渴望自己還擁有一根衆生平等的尴尬仙女棒。
“我生前曾經掉進過無人區的泥沼,”李理說,“站在街角邊徹夜難眠、肺炎與感染病、嘗試尋求巫毒和降頭術的幫助……”
“怎麼?你還網購過古曼童?”羅彬瀚頗感興趣地問,“那玩意兒管用嗎?”
“我隻是做了一些類似性質的努力,先生。
我想,人在絕望裡很容易做出徒勞而盲目的舉動。
”
“但這些聽起來依然挺戲劇性的。
”羅彬瀚評價道,“不夠生活,不夠尴尬。
”
“我曾經輕率地點開一封看似可信的商業郵件,”李理說,“木馬病毒。
将近一星期後我才意識到真相。
在那段時間裡,我住處的攝像頭都完全向一位陌生訪問者敞開了。
”
“挺無恥,”羅彬瀚說,“但更像驚悚故事。
”
“還有我的私人日志。
我想那段時間裡我在裡頭留下過大量情緒性的感想。
”李理依然平靜地說,“并且,當時我還保存了一部分兒童時代的創作。
”
這下就連羅彬瀚也不得不同意這确實足夠生活了。
這毫無疑問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才會碰到的糟心事,簡直不亞于向阿薩巴姆和周溫行高聲朗誦他的高考作文。
他鼓勵李理再說點什麼,但後者又陷入了靜默的微笑。
羅彬瀚将之解讀為“在你咽氣以前我可不會再多透露一個字”。
他仍然很好奇李理過去的身份,她的家庭與生活,或者她的真名實姓,但氣氛卻告訴他時機已經過去了。
“挺有趣的。
”他說,“今天的話題,嗯,跟我們前幾次聊的不太一樣,可能你會覺得有點乏味,不過我覺得挺有趣的。
”
“我并不這麼想,先生。
”李理說,“我認為今天的談話很具有啟發性。
”
羅彬瀚并沒看出來啟發性體現于何處,但他康慨地允諾自己随時都很樂意進行今天這樣充滿啟發性的談話,隻要不是俞曉絨正盯着他的屁股找破綻的時候。
作為回報,他還向李理講了講這段時間以來他的所見所聞。
不過自他們上次讨論過邦邦以來,他并沒遭遇多少新鮮事,隻能向她提一提法克與陳薇,還有幾乎是一帆風順的歸途。
“回到故鄉的感覺如何?”李理問。
“沒什麼感覺。
”羅彬瀚多少有點違心地回答,“這裡的事都沒什麼特别的。
我去見了個老朋友,逛了幾天街。
我發現陳薇住在一家挺怪的店裡,就這樣了。
”
“一家奇特的店。
”
于是羅彬瀚向她簡單地講了講那家門面糟糕而主人永遠失蹤的小店。
當李理問起他在那家店裡是否遭遇了什麼事時,他不願意提起南明光,因此隻把他那位尼古丁過敏的新朋友講了一講。
“有人在街頭撞到了他的夢中情店。
”他說,“店名和裝潢和他過去設想的一模一樣,算是個有意思的事吧?”
“依然很有啟發性。
”李理說。
她平靜地望着牆壁,看來也認為梨海市生活的故事相對乏味。
羅彬瀚聳聳肩,從她的姿态裡預感到這次談話已經臨近尾聲。
在李理轉身向他告辭以前,他突然忍不住問:“你的原型遇到過什麼麻煩嗎?”
“這是個很寬泛的問題。
我想我已經列舉過一些麻煩了。
“
“你說你在被人黑了電腦以前寫個人日記,上面寫了點情緒化的内容。
”羅彬瀚說,“是這樣,我剛巧有一個親戚家的女兒,她是在她母親患癌以後才開始寫日記。
心理醫生要求她每天都寫,所以我想……”
“并非所有人都因精神崩潰才書寫,先生。
”
“好吧。
反正現在這對你沒什麼影響。
”羅彬瀚說。
他提起裝好的行李箱,把它放到書桌底下。
當他埋頭把箱子往裡推時,他聽到李理以吟誦般的聲調說:“每一個夜晚,每一個清晨,有人生來就被幸福擁抱,有人生來就被長夜圍繞。
”
羅彬瀚扭過頭問:“什麼?”
“一首舊詩。
”李理說,“我記得我曾在日志上抄錄過它。
”
“不錯。
”羅彬瀚說,“其實我更想看看你童年時代的創作,介意分享嗎?”
“或許下一次吧,先生。
”
“下次又下次?”
“我認為我們還會有兩次或三次談話,先生。
”李理說。
“你是說在荊璜回來接走我們以前?”
“在長夜以前,在黎明以前。
”李理說,她突然從床邊站起來,像兒童那樣踩着地磚的縫來回踱步,“掌中握有無限,霎那化為永恒。
”
羅彬瀚想抓住她的肩膀,給她好好地搖上一搖。
可當然他伸出去的手隻能摸到空氣。
李理微笑着沖他擡起手,玩笑似地做了個特攝片裡的起飛手勢。
随後她又徹底地消失了,隻留下那幾句謎面式的詩文,以及關于他們還剩下兩三次談話的神秘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