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卻沒得到任何回複。
這也不算什麼稀奇事,他估計周雨正要經曆一個忙碌的實驗室之夜,沒準要到淩晨或次日早上才能回來。
他本想給自己做頓晚飯,再随便聽點新聞或流行的節目,可是屋内的安靜令他一下有點适應不了。
他很快就待不下去了。
于是他給周雨留了條消息,又重新走下樓去。
這次他用不着漫無目的地遊逛,而是徑直走向槍花。
他打算今晚繼續在“埋伏劍仙”的任務上碰碰運氣。
即便碰不到也沒什麼關系,他覺得和陳薇聊聊也很有趣,如今他對她已經有些認識了,不再覺得她那麼神秘而可畏,隻要别讓她送自己回家就行了。
結果,他連陳薇也沒見到。
當他鑽過槍花那狹小的門臉後,唯一見到的熟面孔——還不如說是熟背影——是那個坐在角落裡的紅發男人。
他桌上的飲料與餐點與前次如出一轍,服裝坐姿與筆記本的角度也分毫不差,每個細節都像是昨日重現。
隻有他的頭發看起來更缺乏打理了。
從他敲打鍵盤的節奏裡,羅彬瀚依稀聽出了幾分壞心情。
沒必要去惹一個正懷着火氣忙事的人,因此羅彬瀚蹑着步子繞到櫃台邊,先敲了三下門,可是沒有回應。
他又研究了一下那個把手,沒找到任何疑似鎖眼的結構,而當他試着伸手去擰動時,休息室的門也就這麼輕輕松松地打開了。
室内沒有人。
昨天他和陳薇坐過的地方已被收拾好了,床上散落的書似乎也還是那幾本。
那個華麗的胡桃夾子卻被好好地安置到了床頭。
羅彬瀚沖它擺擺手,又把腦袋縮回門外。
那個曾經仔細打量陳薇的女孩今天沒來,隻有紅發男人獨占店面,看起來還十分心安理得。
羅彬瀚無所事事地站在櫃台前偷瞟他,心中幻想起一些離奇的情節:也許這個紅發男人就是他要找的隐居劍仙,他每天都佯裝成客人坐在這裡,用那台筆記本電腦和宇宙中的龐大勢力互相交流,并且還順便和陳薇串通好了一出針對他的惡作劇。
他表面上是個社恐的老外,而實際上卻演技超凡,随時能扮成另一副樣子——不然何以解釋他那口流利标準的中文?一個整天不跟人說話的老外可不能把發音吐得那麼标準。
他準會在羅彬瀚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練習。
另一種假設是那頭紅發和白皮膚都是僞裝,他實際上是個本地劍仙,隻是想找個理由不和别人說話。
這沒有什麼不可能,要是荊璜能夠逃避和陳薇說話,肯定會自願為此變成一隻鹈鹕。
懷着種種漫無邊際的想象,他在櫃台上給自己倒了一杯可樂,然後慢吞吞地走到紅發男人桌邊。
當他靠近到三米以内時,對方已經半合上電腦,用警覺的眼神打量他。
羅彬瀚沒有表現出一點尴尬,而是笑眯眯地在旁邊坐下了。
“還記得我嗎?”他口氣愉快地問。
紅發男人大概并不願意回答。
可是羅彬瀚持續不動的笑容與凝視肯定叫他明白對方不會放他一個人待着。
他非常勉強地點了點頭:“你想要什麼?”
“我看你經常來這兒。
”羅彬瀚說。
“偶爾來,但我可沒進過裡邊。
”
這下羅彬瀚知道對方确實還記得自己。
他繼續用那種熱絡得如同老朋友的語氣說:“我是這兒的員工的朋友。
你懂的,昨天那個女孩帶我進來的。
她對我就是這麼好說話。
”
他知道自己此刻臉上露出的假笑定然頗為惹人嫌惡。
不過,說來很有趣,他發現内向寡言的人總是吃這一套。
那不是說他們能成為交好的朋友,而是這種人總不願意去費過多力氣打發一個無恥的糾纏者。
他們會傾向于逃避,把視線投向遙遠的天際,或是不可企及的出口。
他們的思想既已逃向幻想中的清靜之地,嘴巴反倒會在無關于己的事情上松一些。
果不其然,紅發男人隻是盯着他看了幾秒,就像要躲避一灘穢物似地快速轉開,并把牆上的一叢紙玫瑰視作了新的精神家園。
“我有點好奇這家店的老闆是誰。
”羅彬瀚視如不見地說,“這家店開得……你瞧瞧這布置。
怪好笑的。
我聽說老闆是個隻會撒錢的公子哥。
”
“不像。
”紅發男人冷冰冰地說。
他努力在語氣裡表達出對此類流言蜚短的厭惡,不過做得很生硬,足以說明他生平不常遭遇這樣無禮的事。
羅彬瀚故意在臉上顯出不信的神情。
這點額外演出實際上并無必要,因為對方根本沒看他。
不過他輕佻怠慢的語氣準沒有放過對方的耳朵。
“有哪裡不像?”羅彬瀚說,“這人一看就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富二代,成天想入非非,還自以為挺有個性的。
嘴裡喊着自己要獨立創業,然後就大把大把地花家裡老頭的鈔票。
當然,先是搞些時髦又沒用的産業,最後一敗塗地,還假裝自己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有錢人家的小祖宗嘛。
根本吃不起任何苦頭。
”
他發出嫉恨又不屑的啧聲。
紅發男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是個即便店主不在也會自覺付賬買單的人,自然而然是個正直而講求秩序的人,或者跟店主關系不賴。
羅彬瀚瞧出他呼吸急促,知道這位常客已經被他激怒了,很快就要吐露一些關于店主的辯護之詞。
“如果你覺得人人都像你一樣無事可幹,”紅發男人不冷不熱地說,“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貨車,每天淩晨四點半就會開過來。
他搬貨的樣子可不如你像個……你說的什麼來着?‘有錢人家的小祖宗’。
”
羅彬瀚咧嘴笑了起來。
一半是為了繼續撩撥對方,另一半則是出于詭計得逞的真心得意。
“每天四點半!”他說,“難道你每晚這個時候都在旁邊盯着他?還是你聽他這麼跟你訴苦?”
“他沒跟我說過,”紅發男人用壓抑火氣的語調說,“但我就住在這……”
羅彬瀚全神貫注地等着他的下文,如同漁夫把着自己浮漂沉落的魚竿。
他已經預感自己即将得到收獲,可事情偏巧就是那麼不順利——店門在這時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個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
新客人的出現立刻打斷了紅發男人的證詞。
更糟的是,某種驚醒的神色随之浮現在後者臉上。
他的嘴唇緊緊抿住,疑心重重地打量着羅彬瀚。
那個靠撩撥肝火編造出來的陷阱已然被識破了。
羅彬瀚知道自己今晚再也不能從他口中挖出什麼消息,而要是他不馬上滾遠點,沒準對方還會叫警察來呢。
他多少有點惱恨地望向那個壞了他好事的不速之客。
可是一等他看清對方的長相,臉上的表情便也僵硬得像剛才的紅發男人。
他快速而無聲地起立,走向距離紅發男人最遠的一張桌子。
穿着黑色襯衫的中年男人緊跟着向他走來。
當他在羅彬瀚面前坐下時,羅彬瀚已調整好了一張略微帶點愧疚微笑的合适面孔。
他稍稍挪了下位置,讓新客人的身體擋在他與紅發男人之間。
日後的機會有得是,他在心裡想,最好少讓那紅發看見自己變臉。
新客人也用柔和的、經過恰當控制的神态望着他。
這是一張飽經滄桑的面孔,幹瘦多皺,泛出不健康的焦黃色。
大體來說,這張臉放到一位久經風霜的農民,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拾荒者身上都很合适。
隻有他的眼睛顯露出不同尋常的精明與冷酷。
對于性格軟弱的人而言,要和這雙眼睛對峙将是件備受煎熬的事。
羅彬瀚正面對着這樣的一雙眼睛。
不過此刻他沒有受到什麼煎熬,因為歸根到底這不過是雙肉體凡胎的眼睛。
他的思緒已經飄出去很遠,而表情和姿态都恰當地表現出謙恭。
他的一部分思想在靜靜計數:
一、二、三、四、五。
他緩緩地低下頭,避開目光的接觸,如同貓科動物在表示友好和順服。
然後他輕輕地撥弄了一下自己裝着可樂的杯子,仿佛正為眼前的場面感到不好意思。
透過杯子的倒影,他能看見對方也擺出了宛如慈父般寬容理解的神态。
他明白對方在等他開口,而場面氣氛也已經差不多了。
于是他歎了口氣,溫順地、近乎是腼腆地微笑着說:“我還以為至少得要一個星期呢。
”
那代演慈父角色的人朝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或許是長年累月的人事工作使此人變得更善于拿捏姿态。
羅彬瀚可以準确地讀出他想要表示的意圖:對胡鬧行為的批評、對遊子歸來的欣慰、對冷靜應對的贊許。
一個人竟能在舉手投足間表達出如此繁多的态度,羅彬瀚真想給他拍一段錄像以備研習。
“回來了。
”他說。
羅彬瀚跟着說:“回來了。
”
對方把幹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羅彬瀚放松了那裡的肌肉,好讓對方安撫般地輕拍。
那态度終于令對方滿意了,他向羅彬瀚說出一句玩笑式的問候:“非洲叢林裡怎麼樣?”
“不如這裡精彩。
”羅彬瀚說,“那的日子太單調了。
要什麼沒什麼。
生意,錢,夜場,什麼都沒有。
太悶了。
太無聊了。
我發現沒了這些我過日子可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說真的,非洲到處都光秃秃的,咱們這兒才是個找刺激的好地方呢。
”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