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并不是個特别難以配合的對象。
羅彬瀚還沒把她領到樓梯口,她已經主動低下頭,快步混入到人群中。
她這種敏銳的意識叫羅彬瀚覺得很意外,因為這實在是過于通情達理,像是個有過豐富而複雜的生活經驗的人。
真正的外星人不應該懂得這樣做,像荊璜或莫莫羅就不會。
他們下了電梯,陳薇才問他:“剛才有人在跟蹤你嗎?”
“不,不是跟蹤。
沒那麼誇張。
隻是剛才有個人看着你……也可能隻是湊巧。
”
羅彬瀚回頭張望,再沒看見那位年輕保姆的身影。
直到這時,他依然不覺得自己認識對方,絕不是那種能在茫茫人海裡叫出名字的對象。
也許他隻是太心虛了,把對方無意識的打量當作了懷疑。
那女孩也可能是碰巧看到了别的熟人,而和陳薇沒有任何關系。
他仍然等了一陣,确定那女孩沒有追上來,這才下定論似地說:“多半是我搞錯了。
”
陳薇看起來也沒有放在心上。
她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聽法克說你有個徒弟……而且,她現在和我妹妹是鄰居。
”
陳薇的臉上沒有吃驚或疑惑。
她坦率地承認道:“你是說昂蒂吧?她确實是我的弟子。
”
“她叫昂蒂。
”羅彬瀚重複道。
“嗯,是她本來的名字——雖說如此,其實也隻是音譯的而已。
她原本的名字在你們這裡是找不到對應字眼的。
”
“好吧。
但她怎麼會住在我妹妹附近?是法克讓她去的?”
“不,我想可能是……是荊璜吧。
我離開以前曾經讓昂蒂聽從他的安排。
”
羅彬瀚盯着她。
當陳薇不自然地抽動眼角,把臉轉向屋頂的吊燈時,他感到一種形象反差帶來的震撼。
“真的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真的。
”陳薇匆忙地回答。
這下羅彬瀚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時間沒有想着是誰把昂蒂安排到了俞曉絨身邊,而是默默地驚歎着另一件事:誰能想到呢?誰能想到陳薇這樣的異類,這蝴蝶精的萬世老祖,這擁有魔瞳的星際太保版周妤,竟然在撒謊水平上如此之爛!
“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
”羅彬瀚說。
他考慮着陳薇是否會像荊璜一樣惱羞成怒。
她看起來倒是很講道理,可是誰能真的擔保呢?她可是周妤的祖宗——這件事在任何時候都令他感到震驚。
“算了,”他說,“這不重要……我找你是想談談我妹妹的事。
她有點……有點麻煩。
我聽法克說你也許能幫我。
”
他還沒有把話說完,陳薇已經皺起了眉,似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羅彬瀚謹慎地停下話頭,等着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這件事還是不要在外邊談比較好,”陳薇說,“先去我的住處吧,正好離這裡不遠。
”
“榆廊路942号?”
“是的。
羅彬瀚不知道她究竟為何如此心虛。
他原本并不真的想追究誰給他老妹安排了新鄰居。
可是陳薇好像非常不希望他們多談這個話題。
她倉促地說:“去我的住處談吧?”
“是的。
是0312告訴你的吧?我暫時在這一帶落腳。
”
“其實你可以住在我那兒。
”羅彬瀚随口說,“要是你覺得這樣更方便的話。
周雨家也有空客房。
”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
實際上當他吐出最後一個字時就開始後悔了。
陳薇的存在總讓他有點神經兮兮,他感到她身上怪誕的吸引力,而那絕不是出于她的美貌。
是的,周妤有時也讓他有這種感覺,可是仍有不一樣的地方。
他可以和周妤開開玩笑,卻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和陳薇談得來。
也許,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一切的不适全是他自己導緻的。
是他自己至今仍未接受周妤的死訊,所以看見陳薇總叫他心神不甯。
他用餘光暗自打量對方,覺得她披着頭發時更像周妤了。
周妤當然也會有把頭發紮起來的時候。
她起碼在操場上跑過圈吧?還有仰卧起坐和跳繩。
沒人會披着一頭如瀑的長發來幹這些。
可說來奇怪,他的記憶力可沒有什麼上體育課的周妤,參加運動會的周妤,或是在八百米長跑中氣喘籲籲的周妤。
如果他什麼時候見過周妤紮着馬尾辮在太陽底下大汗淋漓地跑步,他是絕不會忘了的。
然而,要想象陳薇這麼做倒很容易。
也許是因為他在見到陳薇本人以前就已看過她的形象,一張拯救者姿态的宣傳照。
他不知道她具體有什麼本事,但她是宇普西隆的同事,而那至少證明她和一個高達百米且有超能力的巨人不相上下,或者說她是個不會無故殺人的阿薩巴姆。
披着女人皮囊的怪物。
女巫。
魔女。
女神——實際上那又有什麼區别呢?
在門城分别以前,宇普西隆曾以幻象的姿态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種閑談的語調對他說:“羅先生,你還是不要太鑽牛角尖比較好。
要知道記性太好的人是很難把日子過下去的。
”
羅彬瀚感到很驚奇,他反問道:“我還不夠健忘嗎?”
“哎呀,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呢。
不管怎麼說,要記住哪些東西都是由自己決定的——跟你說件有趣的事吧,羅先生。
在我作為新人接受培訓的時候,族裡的教官告誡我們在混戰中一定要留意後背,就算覺得對手已經倒下了也不能疏忽大意。
可是,因為我的鏡光形态具有轉移能量方向的特性,在防禦上天生就占有特别的優勢,所以這一點我總是記不住。
不管教官說過我幾次,甚至是在實習的時候真的因此吃了虧,我也一直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之前照顧過我的學長突然來找我訓練,說要試試看能否戰勝一個入選警備隊的戰士。
因為他實際上是屬于學者那一類的,我完全不覺得他有勝算。
結果嘛,當然了,是我輸掉了。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針對我特性的反偏向光線,在我自以為勝利的時候從背後給了我一下——作為正義的研究員竟然搞偷襲真是不像樣啊!不過不管怎麼說,那一次我還是輸掉了。
按照事先說好的條件,從那以後我每次見到他,都要先在自己的後背錘一下。
倒也不是很嚴重的懲戒啦!但是從那以後,我就牢牢記住了警惕後背的原則。
可以說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了。
”
羅彬瀚應和着稱贊了宇普西隆這位學長身體力行的教育方式,但他仍不明白這和鑽牛角尖有何關聯。
“不是很怪嗎?”宇普西隆說,“相比起我在教官那裡遭到的訓斥,還有訓練時受到的損傷,薩法亞向我提出的隻是個小小的教訓而已。
簡直就不值一提。
可是,相比之下,我反而對于敗給他這件事念念不忘。
”
“因為人家是柔弱的科學家。
”羅彬瀚安撫地說,“一個科學家沒有你們那樣的力量,所以他們炸一兩個宇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必覺得傷自尊。
”
“不是那個原因啦!哎呀……雖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因素,主要果然還是因為薩法亞是我的熟人吧?比起教官講的那些因為大意而不幸犧牲的戰士,輸給薩法亞這件事帶給我的印象反而要更深刻。
這就是說——真正的覺悟并非是從沉重的曆史,而是從身邊的微末之事而起的。
”
宇普西隆的主張是正确的嗎?或者那隻是一種局限于彈丸之地的淺薄之見?每當羅彬瀚想起這件事時,命運魔女的影子就在他滿腹思緒的角落裡搖曳。
耶娥為族群的命運負責,為偉大之事定軌,而她的陰影,她的同胞妹妹或女兒,巴姆,掌管的乃是所有渺小的時刻。
為凡人細微的痛苦負責,為那些最終未能走入春日的東西負責。
所有被抛棄的,被舍棄的,無關曆史必然性的東西——而所有的這一切,塑造的乃是滅世的巴姆。
這難道不也是她從微末之中覺悟出的災禍嗎?
繼而,他又想到了陳薇的那雙眼睛。
他并不真的了解陳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