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的知識是關于這個的。
這就不說了吧,都是些枯燥的事兒。
這件事的重點部分不在這兒,重點在于,有這麼一種玩家,它不是沖着遊戲來的,不,它幾乎從來不看桌面上的内容。
它的眼睛從始至終都盯着莊家。
而這,小姑娘,這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險的。
”
詹妮娅放下了她的汽水瓶。
她盯着赤拉濱問:“有人在調查?因為你寫的劇本?”
“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姑娘,詹妮弗。
聰明,而且還機警。
不過事情并不如此。
這麼說就過于看重我的劇本了。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有這麼一類玩家,它們的樂趣從來就不在牌面上。
它們是想把莊家毀掉,而那和牌面本身沒關系。
不,不,如果它們願意多看一眼桌上的遊戲,那隻是為了把莊家扒個底掉,然後它們就要享受這種優勢,直到把莊家摧毀。
我說摧毀并不是開玩笑,因為你不是有很多機會能擺布一個人的内心,但在創作這件事上涉及到太多私人因素。
它是可以被反過來利用的——不過這和我們最初的話題就離得有些遠了。
我們得回到我的困境上,我的頭号虛拟觀衆。
”
赤拉濱沖她嚴肅地點點頭,好像這當真是件生死攸關的事。
可是他的目光裡依然充滿了诙諧,很難令人當真。
“我有一個非常危險的虛拟觀衆,”他慢條斯理地說,“他是我們所讨論的所有觀衆中最糟糕、最危險的那一類,他非常挑剔,非常細緻,并且他是一個精通盤外招數的人。
你不妨把他想象成一個百眼的怪物,一半的眼睛始終盯着桌面,另一半則始終盯着我。
他想要透過牌面看穿我,而隻要想到這一點,小姑娘,我得承認我感到很不安甯。
我筆下的每一行字都帶着不安的顫抖。
這是幹擾我專心寫作的重大問題。
”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視線轉向雨幕後黑暗朦胧的海面。
詹妮娅的腦袋微微往後仰,就像是要拉開一段距離來審視這位醜陋的劇作家。
她心想這個人也許有些精神問題,也許在跟她故弄玄虛。
但是她并沒有就此走開。
這濡濕冰冷的雨夜黏住了她奔向溫暖床鋪的腳步。
她說:“我想問幾個問題。
”
“我向來很樂意讓别人問我問題。
”
“你的‘危險頭号觀衆’隻是你想象出來的,對嗎?他并不一個真的活人。
”
赤拉濱煞有介事地點頭,把手按在胸前,好似發誓般回答道:“他不是一個真的活人。
”
“那……他也并不能真的威脅到你。
你隻是想象他很挑剔,很會傷害你,但是實際上他做不到,因為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是看不見也摸不着的。
”
“說的有理呀,小姑娘。
可我們難道不是一直在為看不見也摸不着的東西擔驚受怕嗎?你不曾被某種概念性的東西折磨嗎?譬如說,競争壓力?死亡恐懼?未知與空虛?這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這位觀衆固然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是他帶給我的危險是真實的。
這并不因為他看不見摸不着,就能讓我不害怕他。
”
“你是說一種想象帶來的精神壓力?”
“可以這麼說。
”
“那嚴重嗎?”
“哦,非常嚴重。
我生怕我的劇本出一點差錯,都快睡不好覺了。
”
“試着找個醫生如何?”詹妮娅建議道,“也許你應該暫停你的創作,先把精神養養好。
”
“那是行不通的,小姑娘。
我的贊助商可不通融。
而且我自己也對我的新劇本很有熱情。
我對其中的一個角色的原型非常着迷,可以這麼說,我簡直成了他的愛好者。
”
“你是他的粉絲?”
“對啦,當然你們這代人是這麼說的。
不過我想這裡頭還是有點不同,我是把那個角色作為一種範式來欣賞的。
你看,小姑娘,我向來都非常喜歡陰雨天。
不止是因為它富有故事性,還有它的宗教氣質。
水是一種古老的符号,代表着孕育和陰性的力量,這是為什麼在最古老的故事裡,掌管重要水源的都是女神。
這些江河湖海的神女正是水的化身,她們是美麗而又變化不定的。
而雲——漂浮在天上的水——還有雨——自天空落回塵世的水——都是她們無數化身中的一種。
在她們最風光的日子裡,她們是帶來雨水和豐饒的女神,而到了運氣不好的時候呢,她們會被從水神的主位上趕下來。
傳說把她們描述成哀愁的幽魂,女怪或是女巫,這是和你們的時代有關系的。
但是有一種特性沒法從她們身上分離——孕育的力量從未離她們遠去,那即是說她們是執生的使者。
而通過選擇生,她們同時也就掌管住了死。
這兩種權力本應是一體的。
可是如果你把這兩種力量拆開,把死亡的秩序交托給不懂得生為何物的東西,那你就會惹出大亂子來。
”
“這是你的劇本設定嗎?”
“哦,不,不能算是。
我認為這隻能算是一點小小的背景知識。
它對于咱們這個故事沒什麼重大意義,除了最後的這一句。
詹妮弗,你想過要殺了誰嗎?”
聽到這句話,即便是詹妮娅也難免吃了一驚。
她臉上卻什麼都不露,而是用不以為然的口氣問:“我為何要這麼想?”
“如果你能不負任何責任地殺人呢?”赤拉濱饒有興緻地問,“你不能創造任何有益的東西,你所有建設性的技能都一塌糊塗。
但你偏偏隻擅長一件事,那就是毀滅任何一個生命。
任何生命,無論它是邪惡的還是純潔的,渺小的或是偉大的。
你打算怎麼用你這個特長呢?”
詹妮娅的指頭碰着口袋裡的甩棍。
她和赤拉濱的視線對上了一會兒,然後她鎮靜地說:“我不會用。
”
“出于道德?”
“還有頭腦——核彈在被發射出去以前才是最有用的。
”
“你可是個小戰略家了。
”赤拉濱說,“可是,詹妮弗,我故事裡的人物就不像你這麼有頭腦。
當一個人的思想完全被死亡支配時,他能犯的錯誤之多會超出你的想象……噢,在所有關于英雄的故事裡,有兩種是最經典而富有吸引力的:一種是純潔無畏的勇士,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抗擊兇暴,而靈魂則永垂不朽,這就像地上奔騰的激流在酷日下蒸騰,成為雲端上的自由的精靈。
而另一種——另一種是關于悲劇性地墜落的故事,當勇士為命運所玩弄,不得不犯下緻命的錯誤,那也如同在寒意彌漫的日子裡凝雲化雨,墜向污濁與苦悶的塵世。
現在咱們又回到了雲和雨的比喻上來,純潔的英雄與反英雄,這都是最俗套的設計。
可是詹妮弗,在我所着迷的這個角色上,雲和雨都是水的化身。
”
“那麼你說的水到底是……”
詹妮娅停住了。
她是順着赤拉濱的反應發現了海那邊的動靜。
在嘩啦作響的雨幕和洶湧澎湃的浪聲中,他們看見一個人的輪廓慢慢從黑暗裡顯現出來。
這人是從海上來的,渾身都濕透了,可是表情卻很平靜。
當他走入屋檐下時,詹妮娅認出了她白天遇到的那個年輕人。
“啊,我猜你就是去了海上。
”赤拉濱靠在椅子上說,“我還想着是否該去找你呢。
但是雨太大了,我就從沙灘上回來了。
周,認識一下這位小朋友,她叫詹妮弗。
詹妮弗,這是周——正像你剛才建議的那樣,他是我的心理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