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敢說這是一個相當令人驚歎的系統。
”李理毫無停頓地答道,“盡管仍有許多不盡完美之處,它已比我們所見的任何程序都要宏偉、精妙、真實。
若是它并非囿限于一城,而能延伸至更廣袤的時空,誰還能區分它的真僞呢?有時候這甚至讓我感到憂慮,周雨先生,在見證了此地的情況以後,我如何說服自己過去經曆的一切皆為真實,而非徒有其表的屋宇模型呢?這種恐懼總是當我在着手調查工作時突然跳出來。
”
“你想得太多了。
既然是無法證實存在的東西,沒有必要去考慮怎麼證僞。
”
李理複雜地微笑着:“恐懼是比認知複雜得多的東西,先生。
它隻有一部分關乎事實,更多關乎想象。
”
“比起這個,我比較想知道那些米根竹市的人是怎麼回事。
你說這裡是黃泉之下吧?既然如此,這裡的本土居民又是哪裡來的?他們也是假的嗎?”
早已從紅葉那裡得知了許多信息,隐隐約約也明白了這座城市的虛假,因此當李理向他道破這一切時,周雨并不感到吃驚,反倒有種證實一切的解脫。
剩下的唯一一個,對他而言值得特别關心的問題,反倒是那些号稱自小在這座城市長大的人。
如果說他們和城市一樣,是某種超越常識的僞造物,難道張沐牧和陳偉也都是假的嗎?這實在令他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
”李理說,“我先前曾去拜訪的教授,他正是一位在米根竹長大的本地人士。
據他所言,自己一生從未離開過本市,然而他的博學廣聞,在我所見的諸多學者中也數一數二。
他的言行表态都完全真實,令人很難相信他隻是某種幻象。
或許他和我們一樣來自異地,但遵從某種不同的規則而将自己認定為本土出生——盡管我希望如此,但另一種可能性也同時存在。
是的,或許所有的本地人都隻是某種系統的子程序,他們被創造的目的就是填充城市,以及監管外來者。
”
聽到李理的話,周雨腦海中率先浮現出來的形象,不知為何并非張沐牧,反倒是陳偉在閑聊時的樣子。
“如果隻是被創造出來的東西,他們也過于真實了吧?我看不出他們和真人有任何區别。
”
李理陷入了奇特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緩慢而平穩地說:“嚴格而論,周雨先生,我們也可能是被創造出來的。
”
“你相信神創論嗎?”
“我并非這個意思,先生。
我想指出的是,實質上我們隻是許多物理變化與化學反應的集成體,按照基因圖紙而用物質材料精巧搭建起來的結構。
倘若深究其本質,我們和無機物的界限是很模糊的。
為了統合身軀,我們的腦部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操作系統,并把其表層的操作界面設置得非常直觀,那就是‘我’的認知。
我們能認知到‘自我’存在,因而才會認定自己獨一無二,甚至于為此而構建了‘靈魂’的概念。
但事實上,也許那隻是整體結構的一部分,某種程序持續運行而産生的錯覺。
或許我們本來就隻是某種足夠複雜的‘中文房間’,以至于既能讓外部的人無法正确識别我們是否具備智能,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因系統的複雜産生了‘自由意志’的錯覺。
物理學上的随機性是并不存在的。
”
周雨茫然地聽着她的話。
這一次他是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他唯一能夠判别的,就是李理臉上陰郁的神态,在某個短暫的瞬間,對方那充滿知性光明的眼瞳内仿佛掠過了某種狂亂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