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乘客表現出憂慮。
赤拉濱一直興緻很高,在不停地說着閑話。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在聽,而周溫行也不跟他搭腔,隻是以一種心理咨詢師似的禮貌态度顯示出聆聽。
“我以前也劃過很多次船。
”他說,“那在一片很大的湖裡,通常倒是挺平靜的(詹妮娅頓時對夜裡出海這件事更不安了)。
可是那湖底下的海怪可多啦,你從來都數不清楚。
你們想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嗎?它們看起來都是大蛇,鱗片非常多,脖子周圍大多還有一圈刺,也有人認為它們是龍。
可它們的脾氣多好啊!你給它們念段經文什麼的,它們就會搖頭擺尾,聽得可高興了。
”
詹妮娅不知道赤拉濱是不是在開玩笑。
她想象一個水潭底下盤結糾集着大群手臂粗細的海蛇,一個古印度打扮的人在旁邊吹奏宗教音樂,它們就像粗繩索那樣在水裡搖擺上升。
她不怎麼怕蛇,也不是很怕蟲和蜘蛛,但那場面的确叫人笑不出來。
赤拉濱贊揚了幾句好脾氣的大海蛇,突然又沒頭沒尾地問周溫行:“你哥哥會聽某種經文嗎?或者他會要求别人念某種經文嗎?”
周溫行想了想,說:“幾乎沒有。
”
“那他都是怎麼辦的呀?我是說,要是别人想對他有所表示,總得有什麼儀式性的東西吧?塑像?或者符号?”
“很少。
如果他看中了某個人,那麼他就會在恰當的時機出現在那個人周圍,或讓那個人知道應該如何找到他。
”
“可是阿爾塔狄亞呢?我是說,那難道不是他的直屬領地?如果那裡的人對他有所要求該怎麼表達?”
“他們會對着死去的動物說話。
”
“那會靈驗嗎?”
“我哥哥心情好的時候會。
”
“那就是說他不會事事都給他們辦?他們要是不滿意呢?”
周溫行微微一笑:“他們會鞭打塑像。
”
赤拉濱大聲地笑起來,好像覺得這非常滑稽。
“你們那兒可真是民風獨特,”他說,“活在那兒的人很有韌性,很有韌性。
可是話說回來,那辦法真的有用嗎?”
“是有的。
如果你的确答應過侍奉她們,而且也沒有違背要求。
你供奉的塑像和本身會存在一定的聯結。
”
“那肯定叫人惱火呀。
”赤拉濱說。
所有他們談的這些話,詹妮娅從中途就已聽不懂了,簡直叫人稀裡糊塗。
她聽出周溫行的哥哥好像是什麼宗教領袖——還要供奉什麼塑像呢——她不知道阿爾塔狄亞是個什麼地方,不過聽起來可不像是梨海市的行政轄區。
談話在旅途中斷斷續續地進行着。
詹妮娅對于夜海的恐懼也漸漸平複。
她的手腳仍然潮濕而冰冷,但卻對那一望無際的黑暗适應了。
月亮在海上顯得比平時更近,也更明亮。
借着空中灑落的光輝,詹妮娅差不多能請看清楚船内的每一部分細節。
不過這可不光是月亮的功勞,赤拉濱帶來的防風燈也牢靠得很。
她想象一雙眼睛在海的遠處看着他們,就像綿延起伏的黑色曲線上滑動着一個細小的光點。
赤拉濱的燈是一盞黑色金屬框架的玻璃燈,樣式老舊也普通,四面中有一面鑲着鎖扣,大約能把手臂粗、手掌長蠟燭給塞進去固定。
可是赤拉濱放在裡頭的隻是一支很細的黑色蠟燭,沒有什麼味道,可是燒得非常慢。
當詹妮娅已經完全分不清哪兒是海岸的方向,并且臉頰被風浪打得有點麻木時,那支蠟燭才剛剛燒去半根拇指那麼長。
它全程都在燒,火光又那麼明亮,簡直像是這輩子也燒不完。
起初詹妮娅以為是自己不适應海上的氣候,所以才會感覺那麼難熬,可是等她悄悄拿出手機瞄了一眼,才發現已經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
詹妮娅吃了一驚。
她想到沒準現在昂蒂小姐醒來了,已經發現了她的字條,正和警察一起在岸上等她。
她倒是也想給昂蒂發條消息,說有兩個神經病想坐一艘純人力的小木舟去看見鬼的大海怪。
她的确是編輯了這麼一條消息,但手機卻沒有信号。
當她做這一切時是盡量保持低調的。
可是要在這麼狹窄陰暗的空間裡電量屏幕,同時還不能被另外兩個人看見,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赤拉濱和周溫行顯然都已看見她擺弄手機。
周溫行沒有任何表示,而赤拉濱卻很感興趣地問:“現在幾點了?”
“快到兩點了。
”
“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赤拉濱說,“當你心裡惦記着什麼事的時候就會這樣。
”
“我們還能看見海怪嗎?”
“當然了,瞭頭。
是十拿九穩的。
不過咱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也許應該講點安全行為準則了。
你知道,海上是非常危險的。
”
詹妮娅差點要笑出來。
她想說她真沒想到赤拉濱知道這一點。
可是赤拉濱臉上倒還擺了一副挺嚴肅的表情。
他說:“詹妮弗,你知道海怪怎麼吃人嗎?”
“什麼?它吃人嗎?”
“它被叫做是‘怪’呀,詹妮弗。
如果它不吃人,你們就會管它叫動物了,最多是叫‘神奇動物’。
而要是它吃你們吃得夠多,你們會管它叫神的。
”
這說法叫詹妮娅不能同意。
她反駁說:“狼和獅子也吃人。
”
“和它不是一個吃法,詹妮弗。
”
“不就是張開嘴把人吞下去嗎?你說過它個頭很大。
”
“不,不,那可太簡單,詹妮弗……是這樣的,鲸會用這種辦法吃掉小魚。
它們張大嘴遊來遊去,獵物就進了肚子。
海怪得做得更巧妙一點,它是有針對性的。
你聽說過海妖在水中歌唱,誘騙水手靠近的故事嗎?或者,一片有時消失有時又出現的海域?一艘載滿死人的船?一個巨大的噴吐出幻霧的蛤蜊?像這些,瞭頭,這才是海怪吃人的辦法。
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技巧,而我會說這是一種格調。
它不會一下子沖過來吃掉你,而是給你夢幻與迷離。
當你認為自己永遠不會,甚至,永遠不想,返回岸上的時候,你就是被它吃掉了。
”
把海怪說成“有格調”真是件有點好笑的事。
但赤拉濱還是表現得像是很有這麼一回事。
他繼續總結道:“這是我們唯一一條安全準則,瞭頭。
你必須相信自己會回到岸上去。
你不會永遠留在海上。
你能保證嗎,瞭頭?”
詹妮娅順着他說:“我會回到岸上去,我不會永遠留在海上——不過要是我們的船被浪打翻了怎麼辦呢,船長?”
“不要緊。
不要緊。
”赤拉濱說,“那是小事一樁。
”
詹妮娅又想笑了。
她告訴自己這是件嚴肅的事——指的是翻船——最好别老是拿它開玩笑。
水手的迷信是别在海上提那些壞事。
她甩了甩辮子,想要赤拉濱說說海怪能給她唱首什麼樣的迷魂歌。
可是她卻突然發現周圍變亮了一些。
月光好像突然間活了過來,如幽魂般在海面上扭動漂浮。
她使勁眨了幾下,看清楚那些扭曲的銀色是凝結的水汽。
月光照在水汽上,仿佛就給它注入了生命。
海上起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