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動着那隻新得的左手,臉上浮現出不動聲色的詫異。
那隻左手做得比雅萊麗伽預想中還要好。
它能被荊璜這樣沒有生物規律的存在自由操控,而且外觀看上去也沒有任何異常,連膚色和肌理都調整得分毫不差。
“這隻手不需要适應期,”主人說,“我希望你們能盡快開始工作,就從追蹤那艘船開始。
”
“不需要。
”荊璜說。
雅萊麗伽和主人都瞧着他。
他展開右手,露出那張寫有署名的白紙。
“他已經把地址告訴我了。
”
“我看過那張紙上的内容,也注意到你經常看的是哪一面。
”主人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知道那個墨點的秘密。
”
荊璜用他新得的左手将紙張鋪開,露出那個墨點。
它并不位于紙面中央,而是出于一個看起來極為偶然的位置。
在紙張的一角,那淡灰色的方格似乎被指甲劃過許多道。
“這張紙是1。
”荊璜說,“這個點的中心是0.472384203,還有0.783231481,按照位數對應混合,得到的是477823328341240831,每三個數代表一個字符。
合起來是……”
雅萊麗伽在第一時間轉過頭,去觀察主人的表情和反應。
得到的結果叫她滿意——他也許在荊璜仇敵的身份上知道得比她更多,但肯定不是全部。
“神光界崩潰帶。
”荊璜說完了他的話。
主人很快恢複了他一貫的從容,既贊賞又挖苦地評價道:“長度倒是正好呢。
”
“後面可能還有。
終止提示符是十個以上連續的1。
”
“那麼何不繼續算下去?”
“算三天了。
你給的尺不夠。
”
主人攤開雙手。
“我沒聽到有人向我要求顯微儀和原子尺。
”他說,“順便一問,這種加密方式是他們的主流書信體嗎?”
“一個叫0206的人發明的篩選遊戲而已。
”荊璜冷冷地答道,“他隻讓解出四維多狀體108位對換碼的人參與自己的項目。
”
主人向他伸出手,拿走那封密碼信。
“我會找人繼續計算,把結果通過星網發給你。
”主人說,“現在你可以先出發了。
”
于是他們又被送往港口。
雅萊麗伽本想再多準備點物資,但卻發現寂靜号前已經等待着一個身影。
鬃毛飛揚的翹翹天翼正坐在寂靜号的底部,興緻勃勃地打量它的外觀。
“哇啊!”她高興地說,“沒想到你們有一艘這麼棒的船!”
雅萊麗伽禮貌地回應了她的贊美,緊跟着荊璜往船上走。
她意外地發現翹翹天翼也跟了上來,仿佛一位老乘客那樣四處張望,點評船隻的細節。
“你們需要更換一些零件。
”她評論道,“一點更現代化的裝備。
”
“我準備在回來以後做這件事。
”雅萊麗伽說。
她委婉地提醒翹翹天翼下船,以免耽誤他們接下來的行程。
可翹翹天翼卻納悶地望着她。
“為什麼要拖到以後?”她問道,“我現在就可以着手做這件事,半路上也行呀!”
這時雅萊麗伽已意識到這件事的問題。
她停下腳步,轉身問翹翹天翼:“你要和我們一起去?”
“當然!我負責調查那艘船的事,不是嗎?那位主人還沒告訴你們?”
當她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一個黃金守護者送來了一封散發花香的精緻書信,寫明門城之主派遣了一位船隻專家協助他們的行動。
當他們抵達崩潰帶時,這位專家将用自己的方式追蹤任何飛船的蹤迹。
雅萊麗伽把那封信整整齊齊地撕開,态度隆重地送進焚化爐,然後為滿頭霧水的翹翹天翼安排了一個舒适的房間。
他們就這樣倉促地出發,從當初白紙船出現的港口出發,來到神光界與永光境的邊沿地帶。
當通過那片區域時,翹翹天翼建議他們減速慢行,以便她對飛船進行一些檢查和更換。
“這裡還是事故多發帶。
”她警告道,“有些永光族的新手從它們的領地裡出來,來到這麼個沒有限速的地方,它們就會直接超光速飛行,撞上開着隐身系統的船。
這事故發生過好幾次了。
”
那畢竟是個小概率事件,因此雅萊麗伽沒太把它當回事。
他們在途中并沒撞上任何東西,一帆風順地抵達了崩潰帶。
這段時間裡荊璜依舊把自己關在屋中,沒有和另外兩名同行者說過一句話,直到雅萊麗伽在調整飛船主系統的過程中發現有人查閱過“崩潰帶”。
她追蹤了這個查閱記錄,看到荊璜在一個她休息的時段裡來到艦橋室,搜索關于崩潰帶的信息。
她沒有教過荊璜如何進行彙總性和模糊性搜索,因此翻閱記錄顯得雜亂無章。
她看了一會兒,最後整理了她所知道的部分,讓機器人送進荊璜的房間。
在那之後不久,寂靜号駛入了一片黑暗無光的以太潮中。
雅萊麗伽獨自把船切換成了以太形态,并和翹翹天翼輪流在甲闆上哨望。
她很少見到這種形态的以太潮:沒有星光,沒有火苗,隻是一片純然柔軟的黑暗。
這黑暗是具有某種怪誕的實體的,因而當她伸出手去時,甚至能夠觸摸到它柔軟的内部,但它既不是固體也不是液體,因此她無法切實地抓住它。
船隻在這片安然的黑暗裡潛遊,如同盲眼之魚行進在海淵内,完全随着水流而動。
這些浪潮,根據雅萊麗伽所知,來自于一個支離破碎的星層。
在古老而偏僻的神光界,比聯盟曆史更久的東西俯拾皆是。
那未必說明它們有很高的價值,但卻暗示着文明在這宇宙中有多容易毀滅。
神光界并不止一個“崩潰帶”,它幾乎是整個支離破碎的,被各式各樣的斷層切割,許多罕見但脆弱的生态因此得到保留。
然而,說到“崩潰帶”時,那毫無疑問是指他們要去的地方。
她在潛行了大約三百個小時後聽見了來自黑暗深處的聲音。
一種沉悶而巨大的波動,将凝固的有實體的黑暗向着寂靜号的風帆推擠,發出布料繃緊時的聲音。
随後黑暗漸漸變得稀薄、透明,無處不在的青藍色幽光透了進來。
寂靜号駛到了黑暗潮水的頂部。
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鴻溝,溝上彌漫着青藍色的光,如同智思城在午夜時分的天空。
但這光卻要更加寬闊濃厚,和鴻溝同樣沒有邊界。
這被稱為“夢境之色”的要素隻能在以太潮中獲取。
在這條色帶底部,黑潮如同瀑布般直墜而下,落盡無底的虛空。
當雅萊麗伽凝視那深溝時,腦中想起了門城的審判廳,她知道它們從性質上是很相似的。
審判廳顯然是某種巧妙的,對于天然的虛無通道的模仿品。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審判廳沒有的。
當雅萊麗伽俯首向下時,某種可怕的波動也透過黑暗,隆隆地往上傳遞。
盡管以太潮水化去了它們的危害,雅萊麗伽依然能感到它們巨大的能量在自己體内震動。
深淵中漂浮着數不清的大陸。
它們全是平坦的,有着方形或圓形的輪廓。
盡管它們在潮上看來小得如同餅幹,可實際上每一個都比恒星更為廣闊。
依托着照耀淵頂的夢境之色,這些大陸并不墜入虛無,而被吊懸在虛空中。
然而這種吊懸卻并不能保證它們的穩定,因此它們不斷地破碎着,從面對深淵的底部開始,令恐怖的機械波交織糾纏,盤踞着整片鴻溝。
這首毀滅的交響曲永不停歇地演奏,直至最後一片陸地也寸土不留。
但那無疑将花費許多時間,甚至比一顆恒星的死亡更久。
雅萊麗伽在甲闆上行觀察了很久,直到發現自己的耳朵正在流血。
她不得不退入船中尋求對策,同時想起了那些死嬰們奇特的長相——不管荊璜的仇人為何停留在這兒,她知道他們來對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