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楊齊宣請奏聖人,将宣武軍節度使方有德,右相李林甫,前宰相張九齡,前隴右節度使郭知運,四人畫像加入淩煙閣!
請聖人恩準!”
大明宮紫宸殿内,谏議大夫楊齊宣出列,大聲請奏道。
他将官帽放在地上,伏跪于地不肯起來。
大有基哥萬一不批準,他就在這裡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滿朝文武沒有任何人上前附和,也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因為這隻是在走一個過場,所有的事情,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甚至連這四個人的畫像都已經挂到淩煙閣裡面去了。
此時就連李林甫的政敵,左相李适之,也一臉淡然站在朝堂上不說話。
這是一件“好事”,平心而論,這件事對所有人都是有好處的,這意味着“貞觀之後臣子不得入淩煙閣”的潛規則被打破,将來隻要可以立功,就可以把自己的畫像送進淩煙閣,流芳百世了!
這一批沒有他,那麼下一批會不會輪到他呢?
李适之心中也有點小念想,所以他不會站出來砸基哥的場子,更不可能打李林甫、方有德這些人的臉。
連他都不站出來,就更不會有人站出來了。
基哥坐在龍椅上面帶微笑不說話。
對于這件事,他前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包括但不限于從别處弄來一個“玉碑祥瑞”,來證明大唐是“天華地寶之國”,開天盛世足以跟太宗的貞觀之治比肩。
就連新加的這四個人,都是基哥深思熟慮,并不是亂選的。
前宰相張九齡,乃是“文章派”的代表人物,并且他師承張說,在這一派裡面頗有人脈。
前隴右節度使郭知運,乃是收複隴右,逆轉大唐與吐蕃之間戰略态勢的關鍵人物,也是西北“邊鎮派”定鼎之人。
沒有郭知運,就沒有如今隴右對吐蕃占優的局面,以及各種邊鎮軍事部署。
這兩個人,算是開元時期大唐中樞的傑出人物。
那麼為什麼不選姚崇、張說這樣的大佬呢?
因為這些人,其前半生的經曆都是來自“前朝”,帶着深刻的武周印迹。
讓他們進來,會讓後人認為基哥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這次基哥想辦的事情,是彰顯自己的功績,而不是為了給他祖母武則天歌功頌德。
所以他自然不可能把姚崇和張說這樣的人加進來。
而方有德是龍潛時的舊臣,又有潑天軍功;李林甫是李唐宗室,又穩穩當當的做了這麼多年右相。
如果說前兩個“死人”加進去是為了“承前”,那麼這兩個還活着的人,畫像進入淩煙閣,則為了“啟後”,是為了向世人表明:天子求賢若渴又念舊情,不僅高官厚祿,而且還能名垂青史,你們還不快快效忠于朕?
如此機關算盡的一場朝會,哪個不開眼的會站出來反對?
這四個人,幾乎囊括了大唐中樞所有的勢力派系,可謂是基哥兼顧各方搞出來的一個最大公約數了。
“既然諸位愛卿都無異議,那……”
坐在龍椅上的基哥還沒說完,就看到有個年輕的官員站出來,對着基哥大喊道:“聖人!微臣以為,張九齡于國無大功,不配與其他淩煙閣功臣同列,請聖人收回成命!”
說完,他直接把官帽放在地上,伏跪于地,跟楊齊宣保持着同樣一個姿勢!
尼瑪,還真有愣子啊!
紫宸殿内滿朝文武皆大驚失色,站在最前列的李林甫最為着急……因為此人就是自己好不容易安插在禦史台裡面的一枚棋子,善于寫詩,名聲在外的馬仔!
他怎麼能不打招呼就跑出來?
“朕記得你,你是杜甫對吧。
你那首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朕很喜歡。
”
基哥微笑說道,笑容很是溫和淡然。
他其實也覺得把張九齡加進去很膈應人,因為當年張九齡就屢屢給他難堪。
但是不加張九齡進去是不行的。
基哥是皇帝,不是流氓頭子!做天子,就得有屬于天子的政治框架!有政治框架,就會産生對應的政治規則,不能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因為天子既需要有人幫他撈錢,也需要有人給他歌功頌德!既然是這樣,那麼張九齡作為文人入相的“樣闆工程”,就不得不立起來,立得直挺不能倒!
至于為什麼杜甫會跑出來鬧騰,那當然是為了提拔他一路綠燈上位的“恩相”李林甫了!
若是沒有李林甫破格提拔,他壓根就不可能在斷腿後的下一年就中進士!更别說是李林甫暗中幫忙,才讓他當了進士沒多久,還不到選官日期,就當了校書郎,然後又是一年升一級最後做到侍禦史。
沒有李林甫一路帶杜甫高升,他哪裡有機會能出現在紫宸殿呢?不幫李林甫說話,難道他還要為已經死去的張九齡說話麼?
杜甫辦事的才能很一般,做人的情商也不高,不過李林甫為什麼要重視他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這就跟基哥提拔張九齡一樣。
對于李林甫來說,杜甫就是“低配張九齡”。
這種“清流人物”,作為打手進入禦史台,正當其時。
甚至可以說人盡其用!
可是在此之前,李林甫也沒交代讓杜甫出來搞事情啊!他這麼一鬧,樂子可就大了,這是不假思索的打臉天子啊!
“聖人,杜甫殿前失儀,微臣建議将其趕出紫宸殿。
”
李林甫出列,對基哥叉手行禮說道,眉宇間的惱怒一閃而過!
基哥擺了擺手對李林甫說道:“右相不必多言,杜禦史你繼續說。
”
“聖人,新入淩煙閣的四人之中,有三人都是名副其實,唯獨張九齡不配。
他是谏臣,卻又沒什麼大功績,若是進了淩煙閣,則是對先輩們的羞辱。
微臣死谏!張九齡不能入淩煙閣!”
杜甫伏跪在地上說道。
他這樣莽一波,會不會得罪朝中某些人?
當然會,張九齡的門生故吏還是很多的,張說一脈更是桃李滿天下。
比如說張九齡好友嚴挺之的兒子嚴武,就在蜀地當刺史!
但杜甫作為李林甫一黨的外圍成員,他想要高升,則必須要通過向右相表忠心,從而進入核心圈子!
彈劾一個“死人”,這是風險最小的辦法。
哪怕失敗,也不會身敗名裂。
這比盲目吹捧李林甫要高明多了!
張九齡不配,但是李林甫配,這不就等于變相的拍李林甫的馬屁嘛。
還順便拍了一下方有德的馬屁,畢竟他兒子方重勇,當初科舉的時候,也算是幫了大忙。
今日朝會之前,杜甫就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這是必要的犧牲。
要奮鬥,又怎麼可能沒有犧牲!
從政治派系上說,杜甫現在确實是在得罪人,甚至得罪皇帝。
但從官場道德上講,他的立場非常鮮明,可謂政治信譽卓著。
除此以外,杜甫心中還有種“文人相輕”的沖動。
簡單說就是,同樣詩文出衆的張九齡,就是将來杜甫在朝堂上頂到天花闆的榜樣!
杜甫是這麼認為的。
張九齡是飛黃騰達後的杜甫,而杜甫則是尚未發迹的張九齡!
對于杜甫來說,踩一腳張九齡,不僅僅是“例行公事”,更是踩着對方的名聲上位!于公于私,他都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事情的欲望。
以谏臣入淩煙閣,有他杜甫就夠了,并不需要什麼張九齡,他也不想将來被人稱為“張九齡第二”。
“張九齡不配的話,那愛卿以為誰更合适呢?”
基哥眯着眼睛詢問道,似乎不置可否的樣子。
其實按照“選拔标準”,很多開元時期的老臣都是合适的。
隻不過第一批不适合加入太多人,基哥這次本身也是抱着“試水”的态度。
紫宸殿滿朝文武,誰也搞不懂現在基哥到底是在想什麼。
“微臣不知,隻知道張九齡不合适。
”
杜甫硬着頭皮說道。
滿頭熱血過後,現在他隻感覺遍體生寒,害怕到了極點,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張九齡屢次犯顔直谏,乃诤臣也。
其人雖已故去,朕還是挺懷念他的。
不能寒了诤臣的心,你不也是诤臣嘛,起來吧,朕不怪罪于你。
”
基哥今日心情格外的好,闆子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對于基哥來說,張九齡什麼都好,就是沒幹成什麼實事,屬于那種“務虛不務實”的人。
光靠他撐不起局面,沒他敲邊鼓又差點意思。
這種人你說他重要吧,張九齡到了中樞以後又沒幹成什麼具體的事情,還參與黨争,與嚴挺之等人結黨,吃相不太好看。
可伱要說張九齡不重要吧,他又經常建言獻策,提出過一些切實可行的方案,也不是在朝中摸魚劃水。
這樣的臣子缺了也不行,不管基哥是喜歡還是厭惡,必然要樹立一個這樣的榜樣出來激勵後來人。
這便是政治!
杜甫沒有弄明白,可基哥早已将其吃透,對政治的運轉規則了若指掌,如臂指使了!
看到杜甫被放過,李林甫暗暗松了口氣,心中埋怨杜甫的莽撞,又在揣摩基哥這番表現究竟有什麼意圖,一時間竟然有些走神!
“楊齊宣,朕封你為禮部侍郎,專門負責此事。
諸位愛卿,公務繁忙沒事的話,那就散朝吧。
”
基哥略顯疲憊的說道。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高力士高喊了一句。
等了片刻,紫宸殿内群臣齊聲說道:
“恭送聖人!”
基哥緩緩起身,在宦官的陪同下離開了紫宸殿。
站在不起眼處的方有德,忍不住瞥了一眼神色緊張的杜甫,随後輕聲歎息,誰也沒有搭理,就這麼徑直走出了紫宸殿。
出了大明宮後,方有德沿着寬闊的朱雀大街行進,發現沿着坊牆,很多小商販在擺攤。
而金吾衛并未抓捕這些“違規”之人,隻是沿着坊牆,用白灰畫線,在地上畫出了一片狹小的區域,讓商賈在這樣的地方擺攤,定期收費。
方有德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前世唐末。
城中熱鬧的市集,失去了城池的規整,卻多了不少人間的煙火氣。
“現在果然是盛世的年代啊。
”
方有德将手放在背後,走到一個賣胡餅的攤位前,從懷裡掏出一張面額為“一貫”的長安交子,遞給對方買胡餅。
“兩個羊肉餡的胡餅,要熱的,剛剛烤出來的。
”
方有德淡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