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待封面前擺着一個陶罐,裡面是微微有些粘稠的不明漆黑液體。
方重勇一臉疑惑的将一根筷子伸到陶罐裡,然後把油墨蘸在上面,用筷子在白紙上寫字。
好像就是比普通的墨顔色更深一些,其他的優點暫時還看不出來。
“這個便是石油為墨底,加入油脂和水制作而成的油墨麼?”
“回方節帥,确實如此。
”
馬待封一臉謙遜說道。
“嗯,不錯。
”
方重勇不置可否點點頭。
光靠這油墨,就能處理好交子的印刷麼?
隻怕不盡然。
他想起前世那些被人追捧的奢侈品。
甭管有多少人吐槽這玩意,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名為奢侈品,實際就是破爛的東西,不管有沒用,最起碼看上去還是很精緻很能吸引眼球的。
如果隻用油墨來印刷交子,似乎逼格有點低啊!
“可不可以用套版印刷呢?”
方重勇将那塊早就準備好的雕版,從桌案的抽屜裡面拿出來放到桌面上詢問道。
“套版印刷是什麼意思?”
馬待封疑惑問道。
“先用這一套雕版印刷黑色。
然而再分闆着色,使用另外一塊雕版進行二次印刷。
第二次印刷的時候,便可以采用含有朱砂的紅色顔料。
這便是用分次印刷的方法,在大小相同的幾塊印刷闆上分别載上不同的色料,再分次印于同一張紙上。
不止是能印刷兩次。
将來還可以加入青色,赤黃色等等,印刷第三次,第四次。
想怎麼玩都行。
馬郎中以為如何?”
方重勇自信滿滿問道。
他那個時代,套版印刷已經是爛大街的技術,且早就被大規模工業印刷所淘汰,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産”了。
并且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太高的技術門檻,但現在這個時代卻沒有人使用。
主要是沒有必須的使用場合,所以導緻技術的産生缺乏社會需求。
“妙啊!方節帥當真是思路開闊,妙不可言啊。
”
馬待封激動得撫掌大笑,這個技術本身單獨拎出來不值一提。
但若是可以在交子上印刷三四種顔色,無疑是極大提高了防僞的門檻,也使得這種“錢”看起來更加高端。
人靠衣裝馬靠鞍,千萬别小看了賣相。
對于交子這種新鮮事物而言,好不好看,印刷是否精美,往往決定了人們對它的第一印象。
對于目前還比較粗犷的“飛錢”而言,現在方重勇與馬待封等人籌謀的交子,技術含量明顯高了一大截,到時候的賣相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光是印刷所用紙張的精良,都是飛錢無法比拟的。
“确實可以試試對吧,本節帥就覺得這種玩法很不錯。
”
方重勇一邊将交子的木質雕版放在手中把玩,一邊興緻盎然的說道。
現在他手裡的這塊木質雕版,叫“初版”,隻是用來驗證印刷圖案的。
就算真的拿來印刷,也無法産生“壓印”的效果。
而最終參與印刷的雕版,需要在初版修改完成了以後,再拿銅料做最後的複刻與定型。
以銅作為雕版的材質,可以使用很多次。
也可以輕輕松松作出局部壓印的圖案。
無論是使用壽命還是使用效果,都可以令人滿意。
用壞了把銅熔煉加工一下,便又是一條好漢!
“涼州府庫裡隻有一百萬絹,但用兵也好,發軍饷也好,起碼得發行三百萬絹交子才能應付得過來。
除此以外,為了打點朝野上下,順便孝敬聖人,同時還要兼顧河西五州的錢币流通。
所以,第一版交子,起碼得印五百萬絹,隻少不多。
”
方重勇輕歎一聲,拍了拍馬待封的肩膀說道:“不發行交子,某這個河西節度使是當不下去的。
成與不成,就看咱們這一波操作如何了。
”
要印這麼多交子嗎?
馬待封吓了一跳,驚疑不定問道:“方節帥,這可是多發了四倍啊!”
他現在還不懂什麼叫“貨币杠杆”,天然的認為存一絹布就隻能發行一絹交子。
“都是小意思而已,現在跟你解釋也很難解釋得通。
印好了一批,便讓嚴莊拿到長安去,建設進奏院,同時孝敬聖人。
嚴莊會買下進奏院隔壁的屋舍,在此處開一個交子鋪,并在進奏院内囤積絹帛,以應付長安城内的兌換。
交子的雕版,要多準備幾套以備不時之需。
楮紙也要多準備一些備用的。
到時候在長安也可以發行交子。
”
方重勇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表情,說着駭人聽聞的計劃。
“這這這……
下官一定努力印刷交子,請方節帥放心便是。
”
馬待封苦笑說道,明白自己這回是徹底上了賊船,沒法下來了。
剛才那番話說明:如果不是這位方節帥完全不懂大唐律法,那就是他的膽子已經大到了沒有邊際!
似乎後者的可能性遠遠大于前者。
在馬待封的印象裡,方重勇浸淫大唐官府案牍多年,對各種律令都非常熟悉,不像是那種不學無術,啥也不懂的纨绔子弟。
什麼事情違法,這位方節帥心裡應該是門清的!
眼前這位據說是深受聖人信任的方節帥,看起來好像也沒外面傳言的那麼忠誠啊!
不過是小心思藏得很隐秘而已,手段比較高而已,心思外人難以揣度而已。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如此樸素的道理,在基哥身邊辦事多年的馬待封,又如何會不知道呢?
此刻馬待封心裡想了很多,卻沒有多說一句話。
“去吧,交子的事情盡快。
”
方重勇叫手裡的雕版交給馬待封說道。
“嗯,節帥放心。
”
馬待封拱手行禮告退。
等他走後,方重勇長歎一聲,在書房裡踱步,思考西北的民生問題。
大唐在河西乃至西域,本質上需要運行屯墾殖民模式,民即是軍,軍亦是民。
在帝國衰落時,這樣的結構可以最大程度争取戰略緩沖。
為了對抗沙漠化的惡劣自然環境,為了維持灌溉體系,為了對抗人數占優勢的草原民族軍事壓力,漢民需要摒棄小農經濟模式,進入集體所有制模式。
以“戍堡”為單位,進行軍事殖民擴張。
每到一地,就殺掉或者驅趕原住民,讓内地的漢民遷徙至此。
漢代以來經略西域,中原政權就一直是這麼玩的。
一個戍堡也是一支小規模的軍隊,同時還是一個同吃同住,互幫互助的集體農莊。
貨币這玩意,在這樣的模式下不好使。
在絲綢之路興盛以前,很多時候這就是西北漢民的常态組織模式。
隻是當事人和當權者,處于後知後覺的狀态。
還沒有總結出理論,也無法長期維持,更沒有細心研究利弊。
更要命的是,西北過于軍事化,會導緻邊疆關系緊張,無故耗費國力。
絲綢之路的繁榮,改變了這種運作模式。
而絲路繁榮秘訣,就在于商品經濟與自由貿易。
到這一步,大唐可就不能說移民到一處,就把那裡西域的原住民殺死或趕走了。
實際上國力也不允許這麼玩。
自開元以來,河西乃至大唐所控制的西域,就是在努力發展商品經濟,并因此而繁榮。
武威、敦煌、張掖等地,莫不如此。
商品經濟的繁榮,極大加強了大唐在西北的控制力與向心力。
這裡的城旁部落,對于大唐的忠誠度,比幽州那邊高了幾個數量級。
比起單純的移民和軍屯,這種開邊模式無疑成本要小很多。
到底是要繁榮,還是要邊疆安全,或者是殖民開邊形成永久性的基本盤。
這些選項有時候可以同時都要,但很多時候是非此即彼,隻能選一個。
有舍有得,任何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不存在什麼萬全之策。
目前大唐的制度,還是以民族團結為主流,以絲綢之路為依托發展商品經濟,來加強對西域的控制。
西域的漢民數量并不多,也不是靠鐵血而殘酷的軍事開邊和殖民屯墾來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