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三人便很快明白了劉榮想要表達的意思。
——太仆,是九卿當中,幾個專業性極高、對主官的專業素養有極高要求的部門之一。
不同于太常、典客等清水衙門,以及内史這種考驗主官全方位綜合能力的煉金石:太仆、廷尉等九卿衙門,是需要由專業人士領頭的。
考慮到太仆的主要業務方向,是關乎漢家将來提兵北上、馬踏草原的國家級戰略項目:馬政,這個人選的重要性,就更不容置疑了。
而在劉榮看來,衛绾這個太仆人選,專業性顯然有待商榷…
“至于少府,兒臣倒是并不認為有什麼不妥。
”
發表完自己對準太仆衛绾的看法,劉榮便強壓下心中的郁悶,言不由衷的表達了自己對準少府石奮的認可。
至于為何言不由衷——為何明明不喜歡這個新少府,卻還是要裝出一副沒意見的模樣,也是由于劉榮不喜歡石奮的點,并非出于宗廟、社稷的考量,而是單純出于劉榮的個人立場。
現任少府岑邁,對當今天子啟絕對忠誠。
但好歹也還是個有腦子、有思想的人;
再怎麼忠于天子啟,岑邁也總還能在不犯忌諱的前提下,盡可能為劉榮——尤其是劉榮交代少府的那些項目,以及博望苑提供便利。
但石奮這個人,卻是個莫得感情的“機器人”。
從這樣一件事,就能看出石奮這個“萬石君”,到底是個什麼人了。
石奮這個“萬石君”的由來,是當今天子啟即位之時,發現太祖高皇帝年間,隻在太祖劉邦身邊負責雜物的石奮,以及石奮的四個兒子都已經官至二千石;
于是,天子啟便驚奇的感歎道:一門五個二千石,石奮豈不是成了我漢家的“萬石君”?
就這麼一句半開玩笑的調侃,石奮這個“萬石君”的名号,便就此流傳了下來。
換而言之:眼下,石奮一門父子四人,就已經是人均二千石了。
而在原本的曆史時間線上,到了天子啟之後的武帝一朝,石奮的大兒子石慶官拜太仆;
作為太仆,石慶自然要為漢武大帝馭辇。
有一天,坐在石慶駕馭的禦辇之内,百無聊賴之下,武帝閑聊般問石慶:請問太仆,朕的禦辇,是由幾匹馬拉的呢?
武帝此舉,大抵是想借此引出太仆馬政的話頭,讓石慶就太仆馬政的成功拍拍自己馬屁,順帶讓石慶對自己感恩戴德。
不成想石慶聽聞此問,卻是當即作出一副比祭祖都還要嚴肅的架勢,當即停下馬車,走下前室,在馬車前來回踱步間,挨個數起那區區六匹馬來!
從左到右、從前到後足足數了有七八遍,石慶卻已經不敢掉以輕心,将随行的副手叫來身邊,問道:在陛下的禦辇前,你看到了幾匹馬?
副手雖疑惑,卻也不假思索的答:六匹。
石慶再招來随行的禁衛統領中郎将,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得到了第三個人的答案,石慶才無比嚴肅、萬般鄭重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和儀态,再走上前,大張旗鼓的跪拜在禦辇側方;
而後,便按照名士答對時的禮儀,對武帝恭敬地說道:回禀陛下,陛下的禦辇,總共有六匹馬…
恐怖吧?
吓人吧?
更吓人的是:這是石奮的兒子石慶,而不是石奮本人!
在平日裡,石慶就總是因為父親石奮太過于木讷呆闆、不知變通,而悶悶不樂!
連石慶——連相對沒那麼呆闆的兒子石慶,都能做出這種反複确認數馬的事;
那被石慶暗下指責為“過于呆闆”的石奮,又該到何等地步?
答案是:莫得感情。
完全沒有任何思考和主觀能動性,哪怕是吃個飯、上個廁所,都恨不能先征求天子允準,甚至是诏允!
這麼一個人做了少府,劉榮絲毫不懷疑日後,自己哪怕想從少府内帑調兩個匠人、挪三五百錢,都得等石奮先入宮觐見,請示天子啟。
卻不得不說:這麼一個少府,無疑是天子啟——尤其是當下的天子啟最需要的。
一個呆闆到無限趨近于機械程序的少府,無疑能讓錢袋子牢牢掌控在天子啟手中。
而錢袋子,是眼下最能為天子啟,帶來安全感的東西了…
“少府那邊,太子也不必憂慮。
”
“——魯班苑那邊,太子從少府直接調人過去,從今往後,這些人就不再是少府的人了;”
“而是魯班苑——是太子的人。
”
“至于财貨,朕也會提前和石奮打好招呼:凡是魯班苑所需、太子手令允準,便百無禁忌。
”
有了天子啟這麼個表态,劉榮無疑心下稍安。
由衷對天子啟寫過恩,便暗下思慮起日後,與石奮這個少府的相處模式。
準确的說,是在思考這個機器程序的操作模式…
“至于太仆嘛~”
“便先如此定下吧。
”
“——左右太子,也拿不出更好的太仆人選。
”
“等日後有了他選,再讓衛绾回來,繼續做中尉便是…”
嘴上雖是這麼說,天子啟心中,卻完全沒有這麼想。
——衛绾做了太仆之後,天子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中郎将郅都,任命為自己的中尉!
隻有這樣,天子啟才能安得下心,才能不再擔心不遠的将來,必将發生的那場動蕩。
至于太仆馬政…
“就讓衛绾那個老實人,好生替朕馭幾天馬吧……”
“左右朕,也沒幾天日子了;”
“等坐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再選個心儀的太仆,主持我漢家的馬政不遲……”
“有了足夠的馬,再提兵北上,一血太祖白登之仇、冒頓書辱呂後之恥………”
如是想着,天子啟的目光,便再未從劉榮那張日益成熟的面龐上移開;
就好似是生怕再也見不到般,想要将劉榮的五官牢牢記在心裡。
盯着劉榮看了不知多久,久到劉榮都有些不自在了,天子啟才冷不丁一拂袖,故作淡然道:“都退去吧~”
“一個監國太子,一個準丞相、一個準亞相;”
“朝中大事,哪有當着“太上皇”的面商讨的道理?”
“等議定了,給朕遞封奏疏便是了。
”
“也好讓朕看看未央宮外——看看我漢家的江山社稷,究竟變成了個怎般模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