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之事,臣雖然瑣務纏身,還沒來得及去相府走上一遭,卻也是多少知道個中内由的。
”
“隻是作為家上的老師、丞相兼領太子太保,臣,實在無法坐視家上犯錯,卻不站出來指正。
”
“——在臣看來,這次的事,家上,實在是有些矯枉過正,過猶不及。
”
“還請家上收回成命,将此間事,都交由陛下定奪……”
言罷,周亞夫這才終是躬身一拜——終于不再以老師、長輩的姿态,而是以臣下的姿态,向劉榮躬身行了一禮。
但在禦階之上、禦榻側方,太子劉榮的面色卻不出殿内每一個人所料:随着周亞夫嘴裡道出的這一番話,幾乎是周亞夫每吐出一個字,劉榮的臉色,便應聲黑下去了一分。
待周亞夫躬身拜禮,劉榮的臉色,已經是難看到了極點。
“條侯,當真執意如此?”
“——當真要如此執拗,要為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蛀蟲求情?”
“可曾想過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對條侯,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再度變換對周亞夫的稱呼,劉榮顯然已經是怒上心頭。
如果說,劉榮稱呼周亞夫為‘丞相’,是在隐晦的表達不滿,稱呼‘老師’,又是在提醒周亞夫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太子儲君之間的關系;
那這一聲‘條侯’,則無疑是拒人于千裡之外,恨不能直接說‘我和他不熟’的生分程度。
聽劉榮把那些哄擡糧價,在平抑糧價一事上和劉榮作對的功侯,直接不留情面的斥為蛀蟲,殿内衆人心下又是一凜。
隻可惜:今日的周亞夫,就好似‘聾’了!
愣是一點都聽不出劉榮那看似平淡的語調中,暗含着的惱怒之意……
“家上治罪于功侯,罪名卻都是可大可小,甚至無傷大雅的小罪。
”
“——臣擔心家上這麼做,會有損律法,乃至我漢家之威儀,讓蕭相國編撰的《漢律》,自此成為空談。
”
“至于這些功侯真正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罪責,臣也有所知曉。
”
“隻是有一句話,想要提醒家上;”
“太宗孝文皇帝有言:将相不辱,許公卿二千石自留體面,地方郡縣不得查,廷尉不得下牢獄、不得用刑,更不可刀劍加身。
”
“另外,太祖高皇帝斬白馬而誓盟于長樂,乃言:使大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愛及苗裔;凡漢功臣,與國同休。
”
“家上因為些許小罪,便緻法于功臣之後,更抄家夷族、私除其國——非但有悖于太祖皇帝白馬誓盟、先帝‘将相不辱’之制,更是私作威福,僭越君父。
”
“作為太子師,臣無法坐視這一切發生;”
“所以站出身,請求家上三思而行。
”
無比淡然的說着,周亞夫深吸一口氣,又再稍一轉話頭。
“太宗孝文皇帝之時,先孝文皇帝曾因一時之怒,而欲重懲于民、吏。
”
“彼時,故廷尉張釋之站了出來,勸谏先帝說:法如是,足矣。
”
“事後冷靜下來,先帝便褒揚張廷尉,說若不是張廷尉這樣的忠臣勸谏,就險些做出了向桀、纣那般昏聩的事來。
”
···
“今日,家上盛怒,欲因小罪而降重懲——治罪的對象,還是襄助太祖高皇帝,立我漢家國祚的元勳功侯後人。
”
“既然今日,我漢家朝堂之上,已經沒有了過去的張廷尉,那便由臣這個丞相站出來,勸谏家上;”
“——法如是,足矣。
”
“——阿陵侯、隆慮侯等,固有罪,然終歸罪不至死。
”
“既有《漢律》為依憑,家上與其私定其責罰,何不依律而為,以正視聽?”
言罷,周亞夫終是深吸一口氣,旋即搖頭歎息間,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而後,再苦口婆心勸說道:“如果按照律法懲處,那就算是家上誅滅了某位功侯舉族,那也定是能讓天下人信服的。
”
“但若是視律法于無物——連我漢家的太子儲君,都全然不顧《漢律》的規定,全憑自己的喜好,便定下十幾門元勳功侯家族的罪責;”
“那天下人,又如何不會效仿家上的舉動,将我漢家的律法,視作一紙空文呢……”
在劉榮的視線中,有那麼一刹那,周亞夫屹立于宣室殿正中央的聲身影,也确實有了那麼一股直臣、铮臣的影子;
但也就是那麼一瞬。
想到周亞夫此番,之所以要為那些蠢貨求情的原因,劉榮面上那一閃而逝的動容,便随之化作了一陣絕望。
——沒錯;
不是失望,是絕望。
對周亞夫,劉榮已經失望了太多次;
以至于如今,已經不再會抱以哪怕一絲一毫的希望了……
“呵;”
“呵呵……”
“呵………”
周亞夫大言不慚,當着百官公卿、功侯貴戚的面,在朔望朝議之上說教起太子儲君,自然是讓殿内的氛圍愈發詭異起來。
而在劉榮這幾聲滲人的冷笑之後,那詭異的氛圍,也随之徹底沉了下去。
“好啊~”
“好。
”
“既然條侯有意見,那孤,就同條侯好生說說。
”
“——道理這個東西,總是越說越清楚、越明白的。
”
“今日,孤這個做學生的,便鬥膽給自己的老師——給自己的太子太保,好生講講道理……”
語氣陰冷,面色譏諷的道出此語,劉榮身形不動,隻輕飄飄望向西席公卿班列。
“條侯說,今日之漢家,已經不再有張廷尉。
”
“——廷尉以為如何?”
“難道沒有張廷尉,我漢家,就不能有趙廷尉,來掌天下刑、獄了嗎?”
被劉榮莫名其妙cue了一下,趙禹隻本能的一愣;
意識到這是自己展現存在感的機會,當即便從座位上彈起身,快步上前來到殿中央!
正要對周亞夫火力全開,卻被劉榮冷不丁一擡手,将趕到嘴邊的話暫時含在了嘴裡。
劉榮:你先等會兒,我還沒說完呢,等我說完你再上。
“條侯說:法如是,足矣……”
“——好~!”
“今日,便和條侯好好說說!”
“說說這些蛀蟲的所作所為,按照《漢律》之規定,該當何罪!”
陡然嚴厲起來的說辭,以及那終于按捺不住怒火,自口鼻七竅噴薄而出的憤怒面龐,當即吓得殿内衆人齊齊站起身,開始勸劉榮稍息雷霆之怒。
——卻不是劉榮發怒有多吓人,而是再不勸着些,劉榮接下來,怕就要把那十幾家蠢貨的遮羞布,給毫不留情的扯下來了。
甚至即便勸了,劉榮,也依舊還是這麼做了……
“廷尉說說!”
“私屯糧草;哄擡糧價;蠱惑、恐吓百姓民,以至物價鼎沸、宗社震搖;悖逆君上,欺壓儲君——分别該論之以何罪!”
怒氣沖沖的一聲厲喝,都不等飄散在殿内的回音消散,趙禹便迅速接上了話頭。
“禀殿下!”
“——私囤糧草逾十萬石,坐謀逆!”
“——哄擡物價、蠱惑民心,坐謀逆!”
“——暗中勾連,動搖國本,坐謀逆!!”
“——陽奉陰違,悖逆君上,坐謀逆!!!”
“——欺壓儲君,以下犯上,坐,大不敬!!!!!!”
接連四個‘坐謀逆’,外加一個大不敬,無疑是給劉榮遞上了最鋒利的刀。
而在趙禹大義凜然的道出這四聲‘做謀逆’,外加一個大不敬時,趙禹每說出一句,劉榮舉在身前的拳頭,便會應聲豎起一根手指。
待最後,劉榮已是化拳為掌,掌心朝外對着周亞夫;
雖然沒有打出,卻也還是讓周亞夫臉上,莫名生出一陣火辣辣的炙痛感……
“謀逆!”
“還是先後四次!”
“十幾家功侯勾連密謀,更皆坐大不敬!”
“——不該殺嗎!!!”
“——不該抄家滅族,以儆效尤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