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天子使,也不得不謹慎對待。
但劉榮又不是普通的天子使?
有天子使的身份,給予劉榮理論權力,太子儲君,又意味着劉榮不必在天子啟面前,太過于把自己當外人。
真要替天子啟接了窦嬰的虎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吧?
劉榮顯然沒這麼神經大條,對于老爺子的神經敏感,劉榮有着極為明确的認知。
——扪心自問,如果換作是劉榮坐宣室殿那方禦榻,劉榮絕不可能接受任何人,在非必要的情況下,無故觸碰包括但不限于玉玺、虎符等一切關乎皇權的符信。
這無關乎天子的性格,隻取決于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腦子裡到底有多少水;
隻要腦子裡的水沒到“翻江倒海”的量,就不會有封建帝王能接受這樣的事發生。
退一萬步講:就算華夏青史之上的數百位皇帝中,隻有一個究極小氣鬼接受不了,劉榮也能萬般笃定的說:沒錯,那個小氣鬼正是家父——曆史上的漢孝景皇帝,後世人口中的棋聖劉啟…
說到底,還是劉榮方才那句話: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唯有名分和國器,是不可以借給旁人、讓旁人經手的。
在這方面,太子儲君的身份,非但不會給劉榮帶來“别人不能做,我卻可以試試”的特權,反而還需要劉榮更多注意些。
再有,便是劉榮方才補充的那句:窦嬰這枚虎符,雖然是天子啟親手賜下,原本卻并不屬于天子啟所有。
——漢家軍制:凡調動兵馬超過五十人,都需要凋兵诏書、虎符雙重憑證。
二者缺其一,則兵不可動;
動,視為謀反!
而專用于調用軍隊、兵馬的調兵虎符,又分為銅制左半符,以及銅制、玉制右半符。
凡掌兵将領,上至一軍都尉,下至隊率司馬,都會留有獨屬于本部的左半符,以備查驗之用。
需要調兵時,天子往往會給負責調軍的将官賜下銅制右半符。
帶着調兵诏書和這枚右半符,找到你要調動的部隊主将,經過這位主将查驗,确定左右兩枚半符能契合為一體,诏書上也确實說了:讓這位主将聽你調遣,你就可以通過這位主将,将這支武裝力量合法調走了。
但這種銅制右半符,一般是“一次性”的;
——在你調走這支部隊前,該部隊主将查驗過你帶去的虎符之後,便會将這枚右半符保留,以供日後上交朝堂,來作為自己“不是非法調動兵馬,而是被虎符調動”的證據。
換而言之:一枚銅制右半符,隻能同時調動一支部隊。
要想同時調動多支部隊,要麼,得有相應數量的多枚銅制右半符;
要麼,就得有此刻,窦嬰正捧在身前的這枚玉制右半符,來規避查驗虎符時,你的右半符被查驗的主将“截留”的問題。
而這種可反複使用,理論上可以同時調動全天下兵馬的玉質右半符,如今漢室天下,滿共就隻有兩枚。
——太祖高皇帝年間,這兩枚玉制虎符,分别為太祖劉邦本人,以及兵仙韓信所掌控;
孝惠皇帝、呂太後年間,則皆為呂太後擁有,并被臨終前的呂太後,分别交給了呂産、呂祿兩個侄子。
諸呂之亂平定後,先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時,又分别為丞相陳平、太尉周勃“代為保管”。
直到陳平病故,周勃也被太宗孝文皇帝一腳踢回封國,漢家才終于有了關于這兩枚調兵虎符的明确定制:由天子、太後分别掌管其一。
這也是漢家獨有的二元政體,之所以能夠形成的原因之一,甚至是最為核心的原因所在。
——想想也知道,如果手裡頭沒兵權,那别說是作為皇帝生母的太後了,便是皇帝生父,也不過是又一個太上皇劉太公而已。
先帝年間,薄太後之所以避距深宮,也同樣是因為薄太後手裡的那枚虎符,随着車騎将軍薄昭“壽終正寝”,而被先帝從薄昭手中收了回去。
到先帝臨終之時,許是擔心監國太子削藩心切,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先帝便恢複了早年的定制,将兩枚虎符分别交給了即将繼承皇位的天子啟,以及天子啟的生母:當朝窦太後手中。
再到吳楚七國之亂爆發,天子啟拜周亞夫為太尉,并賜下自己手中那枚虎符;
之後又拜窦嬰為大将軍,窦太後便也隻得将自己手中那枚虎符,交給獲封為大将軍的族侄窦嬰,好供窦嬰調動軍隊之用。
當然,為了照顧天子啟的情緒,同時也是為了保護窦嬰,窦太後并沒有直接賜符,而是将虎符交給了天子啟,由天子啟“作威作福”,親自授予窦嬰調用天下兵馬的特權。
這樣說來,窦嬰今日急于交符,尤其還是交給劉榮“代為轉交”,其目的,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
“嘿;”
“這是想讨好父皇,又不敢把皇祖母的虎符直接交給父皇,就借我的手來坐收漁翁之利?”
“——若我把虎符拿給皇祖母,你窦嬰便是即向父皇表了忠心,又沒得罪太後姑母;”
“若我拿給父皇,更是功勞全歸你窦嬰,獨留我這個太子儲君,來承擔東宮太後的滔天怒火…”
如是想着,劉榮望向表叔窦嬰的目光,也是愈發意味深長了起來。
根據劉榮的推測,窦嬰大概率不敢想後者,而是笃定虎符到了劉榮手裡後,最終依舊會回到窦太後手中。
然後,窦嬰就可以跑到天子啟面前,懊惱不已的嘀咕幾句: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臣還以為台子殿下得了虎符,會直接給陛下送來呢!
如此一來,窦嬰在天子啟那裡,能落個“忠臣”的好印象,又完全不會得罪東宮太後;
天子啟也不會因此而對劉榮失望,隻會覺得劉榮識大體、顧大局,沒為了拍自己這個皇帝老爹的馬屁,就去觸動東宮太後敏感的神經。
一舉多得,愣是沒人吃虧!
想明白這一層,劉榮甚至都有些後悔起方才,拒絕接過虎符的舉動了。
但再三思慮過後,劉榮終還是冷靜了下來。
“伴君如伴虎~”
“伴君,如伴虎…”
“——沒必要。
”
“儲位即穩,便沒必要冒這樣的風險。
”
想透之後,劉榮便含笑對表叔窦嬰再一點頭;
旋即側過身,望向始終旁觀于側,面上神情風雲變幻的周亞夫。
“表叔的虎符,當交還與皇祖母。
”
“條侯那枚,可就要親自交還給父皇了。
”
劉榮這一聲提醒,看似很沒必要;
但從周亞夫那滿臉糾結,以及接下來的反應來看:劉榮的提醒非凡有必要,甚至還有些用力不足了。
“臣…”
“陛下既然要拜臣為相,當是需要準備一下拜相典的吧?”
“在正式拜相之前,臣當還是太尉?”
“既然是太尉,那這虎符…”
說着,周亞夫的手也下意識撫上腹前,似乎是很不舍得交出那枚虎符,又或是沒過足太尉的瘾,同時也很不樂意做丞相。
意識到周亞夫有如此念頭,劉榮面上雖淺笑依舊,但語調中,卻是不自覺的帶上了一股肅然。
“這些事,條侯就不需要擔心了。
”
“——父皇已有诏谕,今晚于宣室賜宴,以酬條侯、魏其侯之功。
”
“明日辰時,于未央宮北阙召集百官,以祭天拜相。
”
以稍有些嚴肅,甚至隐隐有些告誡的口吻道出這番話,見周亞夫面色微變,劉榮也不忘自然的再擠出一抹笑容。
見周亞夫仍有些驚魂未定,索性上前,自來熟的伸手拍了拍周亞夫的大臂外側,含笑調侃道:“今夜晚宴,條侯可要少吃些酒了。
”
“免得宿醉難醒,誤了明日拜相。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