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中肯、客觀的分析,帳内原本歡愉無比的氛圍,也終是稍趨于平靜。
上首主位,吳王劉濞更是連連點下頭,顯然也對大将軍田祿伯的這番話無比認同。
從昨日的狀況來看,睢陽東城牆之上,至多不過兩萬梁國兵把守;
若是分兵圍攻,南、北兩面城牆,也至少需要梁王劉武安排各一萬兵力,才能勉強抵禦吳楚大軍的攻擊。
這,便是四萬。
根據劉濞早先的估算,以及近些時日的查探,睢陽城内的守卒,至多也不過十萬。
十萬守卒,東、南、北三面城牆,卻需要時刻維持四萬人的戰備狀态;
這就意味着城内的十萬守卒,連三批次輪換都做不到,大概率隻能兩班倒,再分出兩萬人馬作為機動力量,以應對意外狀況。
四萬人,兩班倒,面對的卻是城外吳楚五十多萬大軍,可以分五批次以上,連綿不絕的進攻潮……
“長安傳來消息:绛侯周亞夫,被長安天子拜為太尉,領兵十萬,正向睢陽馳援而來。
”
“外戚窦嬰,也官拜大将軍,率兵二十萬,即将進駐荥陽-敖倉一向。
”
“——窦嬰東出函谷,當還要十餘日才能抵達睢陽。
”
“周亞夫所部,更是向南繞行武關,沒有個二、三十日,是斷不可能出現在睢陽附近的……”
初聞吳王劉濞提起绛侯周亞夫——尤其是‘绛侯’這二字,一衆吳楚将領都不由心下一急!
實在是初代绛侯:武侯周勃,在關東衆諸侯國,至今都還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
乃至周亞夫,雖非嫡出,卻也有先帝‘細柳閱兵’的故事,于關東大地廣為流傳,算是如今漢家最頂尖的将領,甚至都沒有之一。
但在聽到吳王劉濞說,周亞夫沒有東出函谷,直撲睢陽而來,而是繞道武關,還要個把月才能抵達戰場時,一衆吳楚将帥,也不由暗下稍松了口氣。
——還來得及,還有時間。
隻要能在周亞夫趕到戰場之前,一鼓作氣攻下睢陽,甚至拿梁王劉武的性命來做籌碼,那即便周亞夫怎般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靠手裡的十萬兵馬,去攻打彼時,有吳楚五十萬大軍守衛的睢陽城!
意識到這一點,衆将面上神容隻齊齊一肅,都不用吳王劉濞下令,便已經達成了默契。
速速攻下睢陽!
“傳寡人将令!”
“我吳軍主力,以三萬人為一部,共十部,共計三十萬兵馬!”
“每部攻城一個時辰,十部交替輪換,日夜不休,強攻睢陽東城牆!”
···
“餘下楚兵、别部二十萬,以兩萬人為一部,共十部,各分五部于南、北城牆——同樣挑燈夜戰,輪番強攻!”
“十日之内,務必攻破睢陽城!”
劉濞軍令下的果決,帳内衆将也是轟然應諾,答應的極為爽快。
有過去這一個多月的連續勝利,以及昨日那試探性一擊探清了睢陽的深淺,衆将帥都有十足的信心,在十日之内攻下睢陽!
于是,帶着必勝的鬥志,以及對援軍即将抵達的緊迫感,吳楚叛軍主力在簡單地修整過後,便正式開始了針對的睢陽城的進攻。
而在睢陽城東城牆之上,看着城外如蟲蟻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叛軍,梁王劉武隻呆愣愣眺望着,又猛咽了口唾沫···
咕噜!
“額……”
“第、第幾日了?”
木然望向叛軍退去的方向,呆愣愣站在城垛前,如夢呓般的一問,卻惹得身旁的老将頓時咬緊了牙槽。
“第四日。
”
“才第四日。
”
“——吳楚賊軍日夜不休,更不惜挑燈夜戰,已有四日。
”
“我睢陽将士寝食難安,和衣而睡,浴血奮戰,也足有四日……”
老将沙啞疲憊的身線,終是将梁王劉武呆滞的目光從城牆外拉回。
轉過身,便見老将渾身布滿血污,面上髯須雜亂,也沾上了血、泥之類;
跨過老将的身影,望向不遠處的城牆之上,梁王劉武更覺觸目驚心。
——殘肢斷臂,遍地血污;
一具又一具屍體被擡下城牆,有守軍的,有叛軍的。
即便是幸存的将士們,也都難掩疲憊的抱着戈矛,背靠牆垛蹲下身,趁着這難得的休息時間閉上雙眼,麻木的等候起下一聲‘敵襲’。
“将士們,都已經很疲憊了……”
“傷亡如何?”
許是被遍目猩紅所驚醒,梁王劉武總算是稍斂回心神。
開口一問,卻又惹得老将一陣搖頭哀歎。
“短短四日,我睢陽守軍,戰殁者便已有三千餘!”
“因負傷而退回城牆内,等候診治——更或直接不治者,恐怕倍之。
”
“隻四日,我睢陽守軍九萬,便已有近萬人傷、亡;”
“将士們士氣低迷,更多是麻木的揮砍、突刺,趁賊軍退去稍歇片刻,再周而複始……”
“——将士們,是根本顧不上思考,也沒心思去查看左右,少了多少袍澤的身影。
”
“一旦賊軍停止了攻勢,将士們心裡繃着的弦一松,軍心士氣,隻怕是當即便要土崩瓦解……”
聽着老将刻意壓低着聲線,以莫名哀愁的語調彙報着城内狀況,梁王劉武的心,隻一點點沉入谷底。
“敵襲!!!”
不片刻的功夫,城樓旁的瞭遠台上,再度響起一聲嘹亮的呼号。
城牆之上,将士們滞讷的從牆垛下起身,費力的睜開眼,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城外。
隻是那一對對望向城外的雙眸,有昏暗,有麻木,唯獨不見絲毫戰意,亦或是死戰不退的決絕……
“長安的援軍到哪裡了?!”
接連幾天的高壓之下,梁王劉武顯然也已經不堪重負,隻是餘光掃到城外的叛軍再度湧來,便莫名感到一陣焦躁。
含怒發出一問,卻隻見身前老将一邊擡起劍,将劍刃夾在手肘内側一劃;
将劍上血污大緻擦去,才苦笑着擡頭望向梁王劉武。
“大将軍窦嬰,還沒到函谷關。
”
“太尉周亞夫,更是要繞道武關——現在到沒到武關,也是未知之數。
”
“依臣之見,大王要想得保睢陽,恐怕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長安的援軍上了。
”
“若不另尋自救之法,睢陽城,不日即破……”
丢下這麼一句話,老将便回過身,深吸一口氣,大步朝着不遠處的箭樓走去。
——原本應該在箭樓兩側牆垛防守的軍士,已經有小半都負傷下了城牆。
這至少三人個人防守位置,隻能由老将——隻能由堂堂梁國中尉:張羽本人來駐守了。
“周亞夫!”
“寡人于汝,不共戴天!!!”
注視着城牆之上,将士們麻木準備應敵的身影;
耳邊傳來的,卻是城牆外的叛軍将士,在吃飽喝足、養精蓄銳之後,所發出的激昂喊殺聲。
感受着這一切,梁王劉武雙眼愈發明亮,卻也愈發趨于猩紅;
嘴唇更是随着逐漸激昂的戰鼓聲,而愈發強烈的顫動起來。
“大王!”
一聲焦急地呼号,甚至都沒能将将士們的目光吸引哪怕片刻,仍木然的将手中戈矛指向城牆外,正攀梯而上的叛軍。
而在城樓之上,梁王劉武卻毅然拔劍,先割下一片衣角,而後又在手掌上猛地一劃!
帶着所有的憤恨,用那血糊糊的手使勁揉搓着那片衣角,旋即便猛地回過身。
“去!”
“帶着寡人的血書,去長安求援!”
“——向寡人的長兄,還有母親,求援!!!”
言罷,梁王劉武持劍回身,目眦欲裂的望向城外,已經開始冒着箭羽發起沖鋒的叛軍将士。
“劉濞老賊!”
“且看爾僚那三二朽牙,可啃得下寡人這赳赳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