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芳看到那個女人,頓時如遭雷擊。
是其父王士駿的妾室,也是他的庶母蔡氏!
可她怎麽敢告自己?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數千人回頭,隻見廣場外面,一個身穿白衣丶披發足的女子,在兩個男子的簇擁下,雙手高舉狀紙,跪在地上,豪大哭。
「妾身——-泣血上呈!求素王爺之神靈,主持公道啊!」
「素王爺在上!今日大宗伯在此!大司寇在此!知縣老爺在此,知府老爺也在此!妾身隻能鬥膽冒犯,揭發王瑞芳蒸母報嫂之罪!清除士林敗類!」
廣場周圍維持秩序的衙役官兵,沒有命令也不好動手拿下告狀者,都是面面相處。
同樣參加丁祭的人之中,還有兩人也是神色巨變。
一個是南京兵部侍郎王世貞。
丁祭是大祭,王世貞今日當然也要參加。
他萬萬沒有想到,次子王士駿的妾室蔡氏,居然敢趁着這個機會,來告自己的愛孫母報嫂!
另一人當然是王瑞芳之父,王士駿!
王士駿是王世貞次子,年已四旬,但因為縱情聲色犬馬,沒有中舉,隻是監生出身。
雖非正途,可通過王家的權勢也做到布政司的經曆。
要說他也是個纨子弟,花花太歲。
可他沒想到,妾室蔡薔薇狀告愛子!
罪名還是蒸母報嫂!
這怎麽可能?!
蔡氏可是生育過的妾室。
按照大明律,父親生育過的妾室,就是兒女的庶母,哪怕兒女是嫡子嫡女。
庶母也是母。
庶母去世,就算嫡子嫡女也要服齊衰之喪,守孝一年啊。
所以,就算是王士駿這種老纨,聽到蒸母報嫂四字,也怒不可遏,心驚肉跳。
既不相信這是真的,也震驚蔡氏怎麽敢告狀!
退一萬步,就算是真的,她怎麽敢?
難道她不想再回王家了嗎?瑞芳又怎麽敢?
衆人看到蔡氏,接着目光就一起看向王家祖孫三人。
祖孫三人立刻成為焦點。
而現場還有其他王氏族人,比如王士骐丶王士等人,都是神色驚駭。
太倉王氏是世代簪纓的江南大族,四世高官顯宦。
王世貞更是當今文壇領袖,海内衆望。
所以在場還有很多的王氏門生故舊,平時和王家同氣連枝。
他們眼見這一幕,也是震驚不已。
此時此刻,就看現場地位最高的禮部尚書王弘誨,到底幫不幫王家。
眼下在孔廟祭祀,禮部尚書王弘海地位最尊。
這位大宗伯若是以幹擾祭禮為名驅逐蔡氏,不搭理蔡氏的訴狀,或者讓她去官府告狀,那蔡氏就完了。
因為她不會再有去官府告狀的機會。
甚至離開這裡,她就會被人控制。
可如此一來,禮部尚書就會受到非議,甚至會被人彈劾包庇王氏,縱容不法。
關系到駭人聽聞的「丞母報嫂」之罪,還在巍巍孔廟之中,大庭廣衆之下,
無論如何也不能蒙混過關,必須要查個明白!
否則,不但難以服衆,就是素王之靈,也會因此蒙羞!
那麽參加祭祀的數千士人,還有臉說自己是孔門聖徒麽?
所以,這位大宗伯不可能阻止蔡氏當衆伸冤,那麽王家的臉面就蕩然無存了。
果然,祭台前的王弘誨,看着十馀丈外跪在地上的蔡氏,并沒有下令将她轟走,而是冷眼旁觀。
他才是主祭官。
他不下令,就沒人能驅逐蔡氏。
八偷舞台上的朱寅,看到這一幕,不禁嘴角一勾。
計劃很順利。
這一次,不但要讓王瑞芳萬劫不複,就是王家也要顔面掃地。
這一招最厲害的就是:若是不法辦王瑞芳,外界一定認為是包庇王家,官府信用就會受到極大損害。
就算王瑞芳死不承認,也會在「疑罪從有」的辦案思路下,被判定有罪。
陽謀,死結。
呵呵,王瑞芳,你想對我「危崖彎弓」,我就送你一出「水漫金山」。
此時,王世貞身子一晃,差點暈厥過去。
「住嘴!」王士駿忍不住喝道,「蔡氏!你瘋病犯了!快滾回去!」
他排衆而出,走到蔡氏面前,「啪」的狠狠一個耳光,抽在她的臉上。
「你越發瘋了!滿嘴胡言亂語,壞瑞芳名聲,壞王家名譽!你鬼上身了!」
王士駿待要再打,蔡氏身後的一對娘家兄弟立刻上前,攔着王士駿,冷冷看着他。
「我瘋了?」蔡氏擦擦鼻子上的血迹,「你的好兒子奸污了我,還淩辱了他的嫂子,你知道瑞筠媳婦怎麽死的麽?她是羞憤自殺的!」
「瑞筠的病本來可以好,知道此事才不治而亡,他其實是被你的嫡子氣死的啊。
」
「可憐他顧忌王家聲譽,顧忌你這個老子的臉面,活活氣死都不能說出實情啊!我可憐的兒啊。
」
「你的嫡子不是人,他從小就是個畜生!」
蔡氏滿臉血污,狀如瘋魔,聲音凄厲如鬼。
「你的嫡子,十歲就偷看我洗澡!就算他天生好色,可王家什麽樣的俊俏丫鬟沒有?他卻偏偏打我的主意!」
「我是大他二十歲的庶母啊!他從小亡母,是我帶大他!當成自己親生的!
可他十二歲那年,居然趁我酒醉不醒,溜進我的房間,行那禽獸之事!」
王士駿如遭雷擊,臉色煞白,呆若木雞。
他此時哪裡看不出,蔡氏沒有撒謊?
王世貞聽到這裡,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軟。
「王公!」幾人一起扶着他。
「哈哈哈!」蔡氏笑的滿臉是淚,繼續說道:
「我醒來之後發現,他跪下來求我,說他不懂事,是太想親近我才犯下大錯,求我原諒他。
」
「為了王家的臉面,為了你的臉面,為了瑞筠的前程,我隻能答應啊。
我能怎麽辦?家醜不可外揚!王家這麽多醜事,藏污納垢,外人又能知道多少?」
「可是誰知,他人小鬼大,根本沒有悔改!」
「去年二月,瑞筠成親,兒媳過門。
王瑞芳這個小畜生,當時才十三歲,就盯上了新過門的嫂子—」
「王瑞芳還用兒的性命要挾我,拿我娘家威脅我,說如果我告發他,兒也活不成,我娘家也要倒黴。
我隻剩兒一個女兒了,她才八歲,我也不能連累娘家,我隻能忍!」
「丞母報嫂,氣死兄長,威脅妹妹!這就是你的嫡子!你們王家的子弟!」
「瑞筠是庶子,兒是庶女,可他們也是王家的種啊!為何他們就這麽慘?
他們不是人?」
「今日,我不想再忍了,這麽下去我和兒也活不長————」
為了自己的女兒,也為了自己的娘家,蔡薔薇本來是要忍下去的。
王家醜事很多。
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算稀奇,當年也不是沒發生過,隻是都被掩蓋住了,沒有傳揚出去。
知道這個秘密的,除了王瑞芳和自己,隻有兩人的幾個心腹書童和丫鬟。
可是數月前,有一個人找到自己,和自己談了一番話,
那人也不知道怎麽得知這個秘密。
他告訴自己,隻要大膽揭發王瑞芳,不但能報仇雪恨,還能讓她母女和她娘家都平安無事。
那人背後有個神秘人物,是王家的對頭。
那人保證,他的主子能保住自己母女和她的娘家。
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沒有太多猶豫就答應了。
她很清楚,這可能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她在王家隻是個年老色衰丶沒有地位的妾室,怎麽鬥得過身為嫡子的王瑞芳?
她向來性子軟弱,逆來順受,忍了太久,她不想再忍了。
「王瑞芳!」蔡薔薇厲聲喝道,「你這個畜生!你這天生壞種!我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
她根據那人教自己的話,一字不改的說道:
(,
「諸位相公!諸位老爺!妾身所言句句屬實,字字如血!敢有一句虛言,五雷轟頂!」
「當着素王的面,妾身要一個公道!」
「隻要這天下還是大明朝的天,妾身就相信能還我公道!太祖孝陵就在城外,太祖爺爺在看着!妾身不信!今日冤雠難伸!」
王瑞芳兩腿發軟,渾身發抖。
他忽然想起庶兄王瑞筠病死前,憤怒之下大口吐血的情景。
忽然想起新婚嫂子吊死在房中,死不目的情景。
衆人的目光一起看向王瑞芳,大多都是鄙夷丶冷漠丶憤怒。
豪門大族之中向來不乾淨,藏污納垢之事并不鮮見。
可不暴露是一回事,暴露就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自己也不乾淨的大族子弟,此時看向王瑞芳的眼神也充滿了鄙視。
必須鄙視。
就是董釋丶徐普元等人,向來和王瑞華臭味相投丶相交莫逆,此時也恨不得消失。
「胡說!」王瑞芳尖叫一聲,歇斯底裡,「蔡氏你胡說!你放屁!你血口噴人!爹!祖父大人!諸位!不要信她的鬼話,她瘋了!」
「我胡說?」蔡氏滿臉恨意,按照那人教給她的法子,咬牙道:「好!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牌坊之上!看看這個世道,能不能被你颠倒黑白!」
說完就一頭撞向不遠處的牌坊柱子。
「阿姐!」她兩個兄弟大驚,趕緊拉住她,「阿姐啊!孔聖在上,諸位老爺在此,今日必有公道,阿姐莫要尋死—」
蔡氏嚎陶大哭,「天呐!素王爺爺!太祖爺爺!你們看看吧!」
至此,誰都知道,蔡氏不可能說謊。
婦人名節何其重要,不是萬不得已,她怎麽可能會魚死網破?
「夠了!」忽然一個身穿祭服的官員站出來,凜然說道:
「大宗伯!大司寇!大司成!應天府!江甯縣!此事你們管不管?你們不管,本官就要管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