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冒着雨在碼頭上搬運着各種貨物。
而在涼亭裡,卻是寂靜無聲。
隻因為今天南京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說是特殊倒也不特殊,說是客人也并不能算得上客人。
因為此刻坐在嚴紹庭對面的,正是已經被貶為庶民的徐階。
雖然被貶為庶民,全家也一并流放雷州府,三代之内不得科舉入仕。
但徐階從北京一路南下走到這南京城外,氣色倒也算不上太差,隻不過大概是因為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催促趕路,讓他臉色有些疲倦而已。
本來嚴紹庭是不準備見徐階的。
但對方過江後,便對錦衣衛和東廠的人說,要是自己不來見他,他就不走了,或者錦衣衛、東廠的人直接将他一家老小沉入江底。
無奈。
嚴紹庭也隻能帶着人出城來到此處。
不過他也未曾先開口詢問徐階的意圖。
隻是默默的看着徐階端着一隻往日裡定然不會觸碰的粗陶碗,喝着裡面用碎葉沖泡出來的茶湯。
徐階卻很是享受的模樣,似乎沒有對這碗中那苦澀的茶湯嫌棄的意思。
仔仔細細的喝完了大半碗的茶後。
他甚至是發出了一聲充滿惬意的動靜,而後笑眯眯道:“往日身居榮耀,所用皆細,卻不知這粗茶淡飯,卻也個中滋味不同。
”
處變不驚這個詞,用在如今的徐階身上,倒是分外的合适。
嚴紹庭默默的看了對方一眼,而後淡淡說道:“可是錦衣衛和東廠押行之人,沿途苛待徐老先生了?”
什麼狗屁的粗茶單談個中也有滋味。
定然是徐階落了難,錦衣衛和東廠看押解送他去雷州府的人不願意在路上耽擱太久,便不斷催促徐家人加快腳步,平日吃用那自然也就是沖着不餓死不渴死去的。
被嚴紹庭當面戳穿,徐階也不氣惱。
他依舊是笑呵呵的說:“嚴賓客慧眼如炬,老夫自愧不如。
若是嚴賓客能大方解袖,施以錢糧,老夫一家老小此番南下雷州,定然感激不盡。
”
分明是讨要點錢糧好處。
可落在如今這已經被貶為庶民的徐階嘴裡,卻成了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受出口索取的模樣。
嚴紹庭繃着臉,看向身邊陪同而來的王錫爵:“将随身所帶銀錢,都送于徐家家小吧。
”
王錫爵點頭應下,将自己随身帶着的錢袋子直接取下,送到了站在徐階身後的徐琨手裡。
原本還是戶部主事,執掌國朝軍需差事的徐琨,如今一路走到南京,早已沒了心氣,漠然的接過錢袋子,小心翼翼的收進懷裡。
而後朝着嚴紹庭和王錫爵拱手作揖。
“小民謝嚴賓客、王翰林的賞。
”
銀錢拿到手,徐階這才繼續開口道:“老朽這輩子,生于華亭,便是嘉靖就連被貶谪外放,也不過是去福建延平府為推官。
這一趟,卻是要去更南邊的廣東雷州府。
若無嚴賓客、王翰林今日所贈銀錢,隻怕此路還不知如何艱難。
”
說到生于華亭時,徐階的臉色才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大概是因為他這一次被貶,連老家都不能回,就要直接流放到千裡之外和瓊州府隔海對望的雷州府去。
嚴紹庭卻是冷冷一笑,這江南的雨下的人心煩的很,渾身濕漉漉的,讓他沒有繼續陪着徐階聊太極的心思。
“徐老先生是怕我知悉你沿途南下,獲知行程,遣人暗中設伏襲殺,所以才主動求見,借口讨要錢糧?”
即便徐階全家被貶為庶民,即便朝中無數官員在他倒台上便立馬上疏痛斥。
可徐階這麼多年宦海仕途,也不是吃幹飯的。
這沿途去雷州府,多少地方官員都是願意出面出錢的。
官場上,講的不就是一個香火情。
所以,徐階今日之舉,無外乎就是為了親眼見到自己,親自試探一番。
真正的底細被戳破。
徐階卻也隻是笑了笑:“所以說到底,如今朝堂之上,慧眼如炬之人,老夫以為,便隻有潤物一人爾。
”
終于,徐階也不再裝模作樣了。
嚴紹庭卻是搖搖頭:“不,還有徐先生過去的好學生,如今的海務總督大臣張居正。
”
這就是直接戳在徐階的嗓子眼裡了。
王錫爵見自家先生如此擠兌,更是追随先生腳步開口道:“還有剛峰先生!”
這一下,真就是給徐階氣的臉色發青。
畢竟。
徐階之所以現在這麼倒黴,是離不開當初海瑞奉召回京,當天當面當場當衆抨擊徐家和徐家的。
見終于是攪亂了徐階的心神。
嚴紹庭這才幽幽開口道:“徐先生還在期望着有朝一日能起複歸朝嗎?還是覺得,隻要如今存活一口氣,來日便皆有可能?”
徐階眯着眼,沒有回答嚴紹庭的這個問題。
而是轉口道:“今日潤物見我,南京城裡的忠勇營定然不會再動。
今日贈銀,老夫一家南下,則如今縱橫東南五省的戚繼光所部兵馬,也不會有暗動。
如此,确也要謝過潤物才是。
”
說完後。
徐階起身,看了一眼未曾喝完的茶水,領着兒子走出涼亭,撐傘站在外面,回頭看向嚴紹庭。
“老夫癡長,也如潤物之言,宦海多年,起起伏伏,早已經曆多次。
此番潤物集人,欲要新政,方才有老夫今日之境地,此乃政見不同,老夫無怪乎。
”
“然,天下之大,黎庶億兆,官軍百萬,文武十萬,新政之好當真天下無人知?”
“此間個中滋味,恐怕還要潤物細細品味才行……”
說完後。
這位沒了往日一身殊榮的老人,終于是提起腳步,與一衆家人在那數量衆多的錦衣衛缇騎、東廠番子的看管下,繼續走上南下的路。
涼亭下。
嚴紹庭臉色凝重,目光深邃。
王錫爵站在身後,小聲的詢問着:“先生,他這是什麼意思?”
正當這時。
幾名身披蓑衣的錦衣衛缇騎,幾乎是和重新上路的徐階一家人擦肩而過,到了涼亭外。
為首的正是齊大柱。
隻見齊大柱臉色慌張,站在雨中沉聲開口:“賓客,京中出大事了!”
遠處。
似乎是有笑聲穿透雨幕,隐隐傳來。
嚴紹庭雙手握緊,回頭看向先前因不解而詢問自己的學生王錫爵。
他側目看向外面愈發密集的雨幕,水霧已經開始遮蔽視線。
嚴紹庭冷聲開口:“我真該讓人途中擊殺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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