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
南直隸徐州府。
雖然按照時節而言,運河在每年這一段時間,都會因為冬日枯水問題而關閘停運一兩個月。
但是。
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
便是如今運河停運,朝廷數千漕船歸港,但卻也還是有些民間船隻願意開出高價給運河沿途水司,以求通航貨運,換取更為高昂的利益。
正值此時,當是兩淮地界嘉靖四十四年小年日。
卻也正好有一條挂着商藩的民船,船艙壓水極深,慢吞吞的行走在河道裡。
船上裝的都不是尋常百姓人家會買的高價貨物,船主也是指望着這一趟将貨從湖廣運到北直隸,能在正月于京師賣出個高價。
這等時候,隻要對那些水司的胥吏差役兵丁給了過關錢,運河停運禁行也就是一紙空文罷了。
當然給了過關錢,沿途也就不會再見到平日朝廷命令要求的漕兵巡視。
都已小年,又是寒冬臘月,雖然兩淮不如北方寒冷,可也是下了幾場雪的。
沒誰願意在這個時候跑出來受苦。
商船行的很穩很慢。
一來不趕時間,隻需在元宵前抵京即可,二來也确實是運河正是水源枯竭之時,本就走不快。
船首幾名船夫懶洋洋的縮在一起,幾縷煙霧從船夫們的嘴裡忽閃忽滅的冒出。
船夫們抽的都是最為辛辣麻的煙草,權當是提神之用。
至于這些船夫抽的煙草,也是由來已久。
漢時便有專管鹽業栽種的稅吏,三國諸葛亮南征也用韭葉雲香草驅逐瘴氣。
元朝時更有記錄,雲南等地有咀嚼煙草的習俗和嗜好。
到了本朝,滇南本草就有記載。
不過味道自然沒有後世那般适口且淳厚,權貴士紳也自不會用,都是些操着耗時又耗精力的窮苦人用之。
船夫們縮在一起,抽着煙,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
而在後面的船艙,倒是溫暖飄散着酒香。
不多時三五聲響,似乎是有人因為喝多了栽倒在地。
又片刻。
便見一人漲紅着臉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出了船艙,外頭寒風一吹,這人便是渾身一顫,酒醉也醒了幾分。
此人便是自松江府北上的顧紹。
看着兩岸積攢的薄雪,空無一人的運河河堤,顧紹緊了緊衣領,手掌拍了拍胸口。
在胸前,藏着的是他要舉告華亭徐家在去年诓騙延誤轉運顔料銀的證據。
至于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北上入京舉告,自然是因為今年南直隸的那場舉告華亭徐家風波熱潮帶來的激勵。
而根本原因,則是華亭徐家以莫須有的罪名聯絡華亭縣和松江府,侵占了顧家數百畝田地。
數百畝在地方上,也是大戶人家。
可這年頭不就是大魚吃小魚嗎。
顧家原本誠然算作大戶,可徐家那是比大戶還大的人家,乃為權貴。
且不說華亭縣一邊倒的站在徐家那頭,便是松江府衙門裡的那些位老爺們,又何嘗不期盼着能攀上徐家的高枝,好早日升官多多發财。
顧紹有些憂心。
将那這頭處了個高閻王,京師那邊也有個海青天,聽說這位海青天被召回京師頭一天就堵了徐家的門,翌日便當朝彈劾徐階,弄得對方如今之留存一個當朝少師官銜。
此番入京舉告,倒是要找個機會先尋到這位海青天才行。
便是不求能将顧家被奪的田地弄回來,寡母當年因家産被奪而氣絕的仇也得報了!
顧紹的目光變得凝重了些。
看向前方不遠處隐約可見的徐州城。
過了徐州,也就離了兩淮地界,自己心裡倒是可以松一口氣,不用整日這般提心吊膽唯恐徐家人追趕上來,再聯合了兩淮江南地界上的官員将自己堵住。
然而。
正當顧紹期望着船速更快一點越過徐州城的時候。
前方卻是一座水閘攔在了河面上。
不多時。
原本寥無人煙的運河兩岸,忽然殺出來數十名裹着棉服的差役。
顧紹心中一慌,可瞧着這些人卻又不是運河水司的差役和兵丁,更不是漕運衙門的漕兵。
不等顧紹反應。
岸上已經有一領頭之人在幾名持刀差役的護衛下,朝着船上喊話了。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稽查,停船靠岸,勿得擅動,違令問罪!”
顧紹心中頓時慌亂。
愈發疑惑起來,何故是在這個時候,又是兩淮鹽司衙門的人出現。
鹽司衙門分明是在揚州城,轄下的三個分司也是分别設在泰州、淮安、通州,而這徐州地界是沒有的。
而随着岸上官府中人喊話,船上的人也是疑惑不安。
未曾飲酒的船東很快便聞聲從船艙裡趕了出來,站在船舷旁,朝着岸上的人拱手彎腰作揖:“各位上差,我等打湖廣而來,欲往京師,這沿途水司關閘也不曾逾越,該有的規矩也都守了,不知上差……”
說着話,船東卻也熟練的讓手下人取了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子出來,接到手上再看向岸上。
“時逢小年,小人未有準備,小小敬意,還望諸位上差笑納,略換些酒肉過節。
”
船東隻當這是意外跑來運河上打秋風的。
一邊忙着獻出好處,另一邊也是催促着船上的船夫們降下船帆緩緩停在了水閘處。
岸上那些鹽司的人卻始終沉着臉。
見到船隻停靠在岸邊,便當即十數人一擁而上,個個手持長刀,虎視眈眈不給船上的人反抗的機會。
“朝廷規矩,冬日運河停運。
我鹽司衙門執掌兩淮鹽政,曆來嚴防夾帶私販食鹽,爾等行迹詭谲,見官獻錢,定是不法。
”
原本在岸上開口說話的人,此刻也在船上,橫掃一眼,便是大手一揮:“查!”
于是那些上了船的鹽司官兵立即沖進船艙。
船東一時徹底慌亂,船艙裡何罪了的幾位貨主也是被驚醒,癡呆的坐在地上接受沖進來的鹽司官兵搜查。
而在船艙外。
顧紹心中已經不安,暗覺不妙,可此時便是跳水潛逃隻怕也是要被凍死。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
鹽司的兩名官兵卻也已經持刀将他架住。
“報主事,此人似是前些日子在淮安夾帶私販官鹽者!”
還不等顧紹開口辯解,那鹽司主事便已經怒目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