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對張萬河動手?
這個問題聞三兒想的明白。
但,為什麼又要留他的命?
還讓張萬河去港城?
在聞三兒這裡,隻要李學武動手了,那就代表撕破臉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大堤上的晚風吹亂了他的思緒,伴随着河道裡的陰冷讓他身子有些顫栗。
李學武到底要幹什麼!
飯桌上李學武說了,請張萬河去京城,他不願意,所以安排來了鋼城。
诘問了大強子,逼着對方低了頭,擡起的闆子到底要落在誰的身上?
是老骥伏枥的張萬河,還是有了二心卻沒倆膽的大強子。
李學武玩弄人心那一套他真的學不來,也看不懂。
今晚的飯局處處透露着詭異,看他走時的從容,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可到底是在哪一步成的?
聞三兒越想越迷糊,酒勁兒往腦袋上蹿,他又習慣性地蹲了下去。
“三舅?”
“哦,哦,常利啊”
周常利的聲音從堤壩下面傳來,吓了聞三兒一跳。
他答應了一聲,看着對方打開了手電筒,有些迷糊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你咋上來了?”
“三舅媽怕你出事兒”
周常利因為随着他師叔跟李學武叫了哥,到了這邊也耍奸,跟着李學武管聞三兒叫舅舅。
這舅舅叫的值了,聞三兒見他上道兒,直接點了他當手裡管人事的小幹部。
不用去碼頭吹風,也不用去船上挨曬,坐在辦公室裡抽着煙就把錢賺了。
他爬上堤壩,手裡的手電也關了,看了蹲在壩頂上的聞三兒,遲疑着問道:“您怎麼了?”
“沒事,想點兒事情”
聞三兒嘴上還叼着那支煙,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的。
周常利抻了抻自己的外套,看了一眼遠處,壩頂上這風可大。
“您别吹感冒喽,三舅媽等着你呢,要不下去?”
“嗯,下去,回家”
聞三兒手撐着膝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堤壩下面,問道:“他們都休息了?”
“您問誰?”
周常利先是問了一句,随後反應過來,看了聞三兒一眼,道:“周自強在辦公室抽煙呢,張經理躺下了”。
“哦哦”
聞三兒随口答音似的應了,邁步往下走,嘴裡又問道:“你覺得現在碼頭的工作怎麼樣?”
“不怎麼樣”
周常利撇了撇嘴道:“齁特麼累,還沒意思,十天半個月都見不着一回姑娘”。
“三舅你是不知道啊,我現在瞅那邊村裡來放豬的豬七都覺得賽貂蟬了!”
他這麼說着,手裡還知道扶着聞三兒一點兒,可嘴裡的屁磕兒一點都不饒人。
“要不是我一心撲在事業上,想要出人頭地,報答武哥的知遇之恩,我早進城找姑娘去了!”
“嘶~~~你這嘴是真能說啊”
聞三兒捏了捏腦門,剛才在上面冷風吹着了,叫他這麼一嘚吧,頓時有點頭疼。
“你們幾個也不是啥好玩意兒,給人家姑娘起外号,叫生産隊的知道了非過來捶你”。
京城的這些壞小子都是撲奔周常利來的,他又是個拿事的,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小團體。
這些小子驟然從京城到了這窮鄉僻壤,差點把十裡八村都禍害了。
缺德的是,他們沒人想着找對象,卻是給村裡的姑娘們按長相排外号。
常來河邊放豬的排行第七,就叫人家豬七,拿人找樂。
“有人來茬架倒是有點意思了,我就怕沒人來”
周常利看向聞三兒,道:“三舅,您有事吧?有事兒您說話,我們這可都在這呢”。
“啥事?”
聞三兒扯了扯嘴角道:“啥事都沒有,消停兒的幹你的活兒得了”。
“别蒙我了!”
周常利拉了一下聞三兒的胳膊,道:“剛才在飯桌上,我都差點以為要掏槍對射了,您還說沒事呢!”
“去!别胡說,沒有的事”
聞三兒擺了擺手道:“咱們是團結的隊伍,是友善之家,是……”
“說啊!繼續說啊!”
周常利撇着嘴角道:“編不下去了吧,說完這個您自己都覺得假的慌對吧!”
他看着聞三兒不說話了,湊到跟前兒輕聲問道:“是不是要動吉城?”
“你想去?”
聞三兒晚上沒少喝,可這會兒腦子卻是清醒着的。
既然周常利問了,他也就順着這個話題說了。
“我倒是想去,可武哥能帶我去?”
周常利無奈地說道:“在他眼裡,我隻比趙老四強一點”。
“别太自信”
聞三兒歎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他覺得你比趙老四強,留在京城的應該是你”。
說完看了震驚的周常利,笑着說道:“你覺得他親自培養的人,和讓我培養的人,哪個更看重?”
“憑什麼!”
周常利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憤憤不平地說道:“他趙老四哪一點比我強!”
“在京城,他就是我手底下一……”
“說啊,繼續說啊~”
聞三兒學着他剛才的語氣,笑着說道:“明白過味兒了吧,你自己也知道咋回事了吧”。
“不過不要灰心,跟着三舅一樣有出息!”
他這麼說着,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跟着他你隻能越來越霸道,雖然風光,可風光的背後是滄桑”。
“跟着三舅就不一樣了!三舅教你智謀,教你心計,教你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
“三舅”
周常利擡手撓了撓下巴,道:“其實風光也挺好的,我再霸道點也不是不行……”
聞三兒聽他這麼說,不滿地示意了河邊道:“河裡的螃蟹霸道,你跟他學去吧”。
“哎哎哎,别生氣啊”
周常利見他甩胳膊走了,忙追了上去,輕聲問道:“您還沒說呢,武哥是不是去幹吉城那幫人了”。
“您要是有用得着我的,我這拳腳功夫也還算可以”
他自告奮勇道:“十個八個的不敢說,三五個也不行,但一兩個還是可以的”。
“傻小子,時代變了”
聞三兒站住了腳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覺得他都親自去吉城了,還用得着拳腳功夫了嗎?”
周常利一下子愣住了,被聞三兒這麼一提醒,他突然想起來了,李學武在京城都是用啥手段。
“沒關系,我說了,跟着三舅混一樣有發展”
聞三兒看似安慰的語氣說道:“跟着他你學不到啥有用玩意兒,就知道砰砰砰,砰砰砰能解決所有問題嘛!”
“大巧不工,咱們得講究策略,玩的是心計……”
“您說陰謀詭計就行了”
周常利歎了一口氣,道:“您是要走了吧,去哪兒?帶着我?”
“哎~~~這話聽着倒是有點聰明勁兒了”
聞三兒笑了笑,說道:“放心,到時候你要有心跟着三舅混,我帶你玩個大的”。
“多大?”
周常利跟上了聞三兒的腳步,追問道:“比豬七的還要大?是不是真的!”
“她那個我看着就不小了,攆豬的時候一顫一顫的,最少得有……”
……
——
“叔叔回來了!”
李學武剛進院兒,便聽見二樓的窗子傳來了付之棟的聲音。
而後等他進門,付之棟已經站在門口迎接他了。
“叔叔!”
“都什麼時間了,你怎麼還不睡覺啊!”
李學武放下手裡的兩個袋子,笑呵呵地将站在樓梯上的付之棟抱了起來。
付之棟“咯咯”地笑着,雖然困的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可依舊倔強地說道:“叔叔不睡我不睡!”
“呵呵~”
李學武看了從樓梯上下來的周亞梅一眼,道:“你不睡,媽媽怎麼睡,媽媽不睡叔叔怎麼睡”。
周亞梅瞪了他一眼,從李學武懷裡接了孩子放在了地上,道:“叔叔回來了,去睡覺吧”。
“我還想再玩兒一會兒”
付之棟抱着李學武的大腿不撒手,還想堅持一會。
李學武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瓜,道:“咱倆一起上樓,叔叔看着你睡”。
“好!”
付之棟也不敢看媽媽的眼神,轉身先跑上了樓梯。
李學武示意了門口的兩個袋子道:“我的口糧”。
說完便換了拖鞋,往樓上去了。
周亞梅沒在意李學武的話,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上了樓,這才去收拾門口的“口糧”。
一袋白面,一袋大米,都是一百斤的袋子,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扛進來的。
他說是住在這裡吃飯的口糧,可帶了這麼多,卻隻住三兩天!
吃又吃不完,住也不多住,這不是……
她是弄不動這個的,隻能等李學武下來。
聞見了他身上的酒氣,轉身去了廚房。
李學武下樓的時候熱湯面剛剛好,碗裡還加了一個雞蛋。
“太多了,我今天腌上了一半,給我媽那邊送了一些”
周亞梅嘴裡解釋着,拿了李學武手上的毛巾,快速地幫他擦了頭發,示意他趁熱了吃。
李學武沒在意她的解釋,挑着碗裡的面條問道:“老太太去哪兒住了?”
“老家,老家還有房子”
周亞梅随口解釋道:“當初我就不同意他們進城裡來,是他非要這個面子”。
說完這句又止住了話題,她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了。
李學武今晚是真的喝了兩杯,肚子裡也沒吃啥玩意兒,一口面條進肚,還真是暖呼呼的。
東北九月末天就涼了,是真的涼,到了晚上就是冷了。
回來的路上還看見有生産隊的人在田間地頭燒火,怕的就是地裡的高粱被落下來的冷氣打壞了。
秦京茹得了老太太的囑咐,他的行李裡面是有一件皮夾克的,就是去年顧甯送他的那件。
晚上跟聞三兒站在河堤上說話,李學武都能感覺到冷氣往衣服裡面鑽。
這會兒周亞梅把窗子都關了,屋裡的溫度上來,他感覺鼻子有些癢癢的,可别是感冒了。
“離家近,就多回去看看,你現在還去醫院上班嗎?”
“不去了,早都不去了”
周亞梅擦了擦手,看着李學武說道:“隔壁那家搬走了,上個月的事,來了一些年輕人,好一通鬧騰”。
“你這邊沒事吧?”
李學武看了她一眼,問道:“吓壞了吧”。
“我倒是沒什麼,之棟吓了一跳,他正在院子裡玩”
周亞梅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說是奉城那邊追過來的,扣了一個帶資的帽子”。
“有人問起你這處,就說工廠分的,家裡都是工人”
李學武喝了碗裡的面湯,道:“最近都亂的很,沒啥事就别去外面轉了,錢票都還有吧?”
“有着呢”
見李學武說正事,周亞梅點頭道:“每個月三舅都托人送來,夠我跟孩子用的”。
“那就好”
李學武點了點頭,示意了碗裡,問道:“還有湯嘛?來點兒”。
“少喝點吧,都晚上了,不消化”
她是這麼說着,可還是從鍋裡給他添了一些面湯。
李學武一邊吃着,一邊說道:“晚上的酒喝的不舒服,心裡堵着氣,飯都沒敢吃,怕傷了胃”。
“知道傷胃你還氣”
周亞梅嗔了他一句,走到他身邊伸手到他肚子上摸了摸,還涼着。
“沒事了,涼氣上來了”
李學武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這面條暖胃”。
周亞梅嘴角抽動了一下,挨着他坐在了椅子上。
“鋼城是有啥困難了?讓你親自來?”
她問了一句,又寬慰道:“我也不懂你在做什麼,可身體更重要,千萬要注意安全”。
“嗯,知道了”
李學武幾口吃完了面條,沒再喝湯,而是擦了擦嘴,道:“明天晚上我不回來了,要去吉城辦點事”。
看着她擔心的模樣,微笑着又解釋道:“是正事,軋鋼廠要在吉城設立辦事處,我得過去看看”。
“放心吧”
李學武拉了她的手,道:“這世上就沒有能難得住我的事,你且寬心,不用擔心我”。
周亞梅又不是小姑娘了,三言兩語的就能糊弄過去,李學武眉間的殺氣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是心理醫生,哪裡看不出他言語間的鋒芒畢露,殺氣騰騰。
這個人心思太沉重了,有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嘴上沒正型,可心裡壓力越發的顯得大了。
可她又能有啥辦法,若李學武聽勸,或者接受她的治療,總有消弭這些壓力的一天。
現實是,李學武睡覺的時候都準備着槍,他心裡的提防從未減弱過。
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她想幫助李學武,硬的不行就隻能來軟的了。
嗯,是真的那種。
都說柔情似水,火煉金剛,在周亞梅這裡,李學武深深地體會到了。
他也是比較喜歡這種心理治療的形式,怎麼放松不是放松啊。
更何況人家是心理醫生啊,他得遵醫囑呢。
就是這位心理醫生要求有點多,有的時候讓快點,有的時候又說讓慢點。
——
“領導,京城來電,事情有變”
李學武正在帶隊查看煉鋼廠和造船廠的工業發展規劃,沙器之走到他身體悄聲提醒了這麼一句。
“知道了”
先是點了點頭,把手裡的文件看完,李學武這才站起身往出走。
等到了走廊,沙器之這才開始彙報道:“京城傳來的消息,說是上面對谠委幹預大學習活動進程表達了不滿”。
“具體情況定義為:臨時谠委會制約和限制了大學習活動的發展,從根源上……”
李學武站在窗邊,一邊聽着,一邊思考着他說的話。
現在這種情況絕對不是孤立現象,明顯是吹風,一定是會有後續的發展和動作跟上。
而看李懷德在京時候的表現,他也不難猜出,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臨時谠委會了。
楊元松借着外面的勢,臨時掌握了主動權,可這個勢來的快,去的也快。
明顯的是,李懷德看出了這一點,上一次去津門就是要躲出來,這一次來鋼城也是如此。
他不想接這個風,更不想沾這個因果,楊元松要跳,那他就依着對方跳,全當是耍猴看戲了。
廠裡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李懷德完全信任的一個都沒有。
最容易出問題的景玉農在鋼城,出了問題就是重大問題的李學武也在鋼城,他怕什麼!
現在這場風波在他的控制範圍内,正好用來曬曬底,看看誰有問題。
楊元松這一次折騰不起多大的浪,到時候他回去收拾殘局,都不用費多大力氣,便能掃清他在軋鋼廠最大的障礙。
沒了人心,又沒了上面的支持,楊元松走的這一步棋真是又臭又沒品,丢人丢到家了。
這個時候李懷德恐怕都要忍不住笑出聲了吧,這不是老天都幫助他嘛。
最後一塊攔路石自己作死給他挪位置,不知道的真以為楊元松腦子出問題了呢。
可這種判斷是依托于提前知道了關鍵信息,李懷德打了一個信息差。
如果楊元松知道這件事做不成,他也不會這麼莽撞了。
這世上最難買的就是後悔藥了,相比于後悔藥,更可怕的是絕望中的一意孤行。
楊元松現在就是這種心境,眼瞅着要掉溝裡了,可他還是忍不住的踩油門。
鋼城的消息自然是沒有京城的快,楊元松早就收到這股風了,吹得他是透心涼,冰寒刺骨,四肢發麻。
退路是不要想了,從他決定親自下場賭一把的時候就自斷了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