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
老人名叫趙友昌。
他熱情地将虞寶意迎進門,幾步繞過隔斷,後面便是一間古色古香的會客廳。
趙友昌把裏外收拾得整齊又幹淨,連容易見塵的紅木家具也被養得油光潤滑。
對應那身剪裁考究,穿得一絲不茍的中山裝,給虞寶意的第一印象,這是一個有修養的老人。
“我們這兒很少來客。
”趙友昌親自給虞寶意泡上茶,“粗茶,你莫怪。
”
她沒在趙友昌落座前坐下,一路站着,雙手接過那杯熱茶,“趙爺爺,是別怪我打擾您才對。
”
趙友昌坐了個請的手勢,“客套話就不說了,惠玲講你們拍的東西可以上電視,很多人看,當真?”
“當真。
”
老人才同她說起來龍去脈。
這座鎮名為山井鎮。
顧名思義,此處四面環山,小鎮坐落的位置正像一口井。
山井鎮被納入南城管轄範圍,純屬是政府被迫擔當起“大哥”的名頭,要作為榜樣,有幫扶落後片區的風範。
可一座早已與國際金融、政治、文化緊密接軌的大城市,還拖着一個猶如從上世紀來的偏郊小鎮,始終不像話。
但礙于種種,遲遲沒對此處下手,痛定思痛地翻新。
後來,政府盛情邀請社會各界有擔當與責任感的企業,來一出普天同慶的政企合作,想将此處改造為一個具備度假功能的風景區。
有種窮親戚進入大城市,終于要抹幹淨臉上的灰,洗淨指縫裏泥垢的感覺。
“你知道為什麽拖到現在嗎?”
虞寶意搖頭。
趙友昌無力地扯了下嘴角,雙目邊緣結滿來自歲月的皺紋,讓他這抹笑唏噓不已。
“這兒還是好過一段時間的,不過很早了,我年輕時候,多的是客人不惜千裏來我這兒買玉。
”趙友昌指了下某處,“看,那桌上的石頭就是我雕的,當時有人出百萬買,我也沒舍得賣,同它有緣。
”
虞寶意望去,驚訝随着她逐漸仔細深刻的打量而變得無法忽視。
她不懂玉,但香港貴婦圈不乏對玉鐘愛之極的貴婦人。
為了投其所好,關知荷也研究過段時間,還順帶教了她些皮毛。
原石一定是塊特別差勁的翡翠。
底粗,色黑,還有泥土一樣的黃色斑點,唯一可取的地方是,中心飄了幾抹醒目的翠綠,水頭不錯。
趙友昌以黑底處為樹身,做出大量镂空,借黃斑雕出樹皮感,那些翠綠就成了葉,底下站着一位布衣仙人,手拿串珠,衣袂飄飄。
說是給一塊沒有任何價值的翡翠直接起死回生了也不為過。
料不抵工,就是這意思了。
“趙家從我爺爺輩開始就是雕玉的,包括山井鎮,跟我一樣年紀的都會這門手藝。
以前擺出來,滿街都是,外地人來這,少有買不到跟自己有緣的玉的。
”
趙友昌嘆出聲氣,“到我孫兒這代,年輕人嘛,不願學這苦功夫,我明白,幸好最小那個願意接了我老祖宗傳下來的這個飯碗,也就随他們去了。
”
虞寶意凝神傾聽,一時忘了接話。
“可玉雕始終不是我趙家獨屬的東西,國家發展推廣得快,願意學的人也多了,我隻能保證,從這兒出去的玉,雕工沒有比旁人差的道理,可也耐不住慢慢的,沒有人再願意千裏迢迢來這找有緣的玉了。
”
趙友昌許多老友,都跟着孫輩離開了這裏,剩下趙家,像廣袤田野上的稻草人,孤獨堅守着一方天地。
上面便抓住這個時機,想徹底改造山井鎮,為南城的旅遊業添磚加瓦。
哪知道,還有一塊難啃的骨頭。
“趙爺爺,容我冒犯問一下,雕刻這門技術,跟的是你的手。
在這,或者在別的地方,有什麽不一樣嗎?”
“對旁人來說,興許一樣。
”面對這個晚輩們同樣問過的問題,趙友昌平靜多了,“可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為什麽不能有一方水土,養一雙手的道理呢?”
這是一個接近玄學的境界。
境外人難以理解,這兒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乃至夏日一聲蟬鳴,冬季一粒飄雪,都是他們手上的“靈氣”。
玉是活的。
雕玉,是給它們賦上靈氣,再由人去養,才不枉一方好玉。
巧的是,虞寶意是香港人,她多多少少能理解這份“迷信”。
畢竟香港人重風水,尤其是有錢人,連卧室都講究不能太大,要“聚財”。
換句話說,趙友昌的堅持,是“聚靈”。
虞寶意毫不懷疑,出了這裏,趙友昌就做不出那麽驚才絕豔的作品了。
“其實這兒,據我孫女說,全權交給了一家規模很大的企業去做,連溝通的人都是他們派來的。
”說到這,趙友昌蹙起濃眉,不滿與惱意克制地寫到臉上,“好一家大企業,不把我們這些平民放在眼裏,來幾回問幾回,多少錢才願意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