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
下午兩點,虞寶意從天行娛樂所在的大樓走出,心力交瘁。
正是一日中溫度最烈之時。
從鱗次栉比的高樓中間望上去,天空被切成了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沒有一朵雲,藍得像大雪過後的原野,又如一團無形無色的火燒盡了雲絮,蒸發為透明熱氣,烘烤着整個世界。
虞寶意室外站了不到一分鐘,額上的虛汗漸漸成了熱汗。
她過馬路,找到自己的車,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情回味剛剛在天行經歷的一切,當即趕赴下一個地點。
她還有要負責的人和團隊。
來不及為自己而停留。
來到微原,一見到她,不明情況的任微和程霁原迫不及待地過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寶意?”任微忙問。
“你臉色很不好。
”程霁原伸出想攙扶她的手,因為虞寶意目不斜視的錯過而收回,“沒事吧?”
來之前,虞寶意已經打好一篇腹稿,可環視過微原一行人臉上的擔憂神色後,她莫名變得啞口無言,像被什麽堵住了喉腔。
她選在誰的工位後面,站定。
“抱歉。
”
虞寶意向大家九十度鞠躬,三秒後,從進來後稱得上面無表情的神色,在擡直身體的短瞬,終于流露出一絲強烈的波動。
“是我的問題。
之前我邀請過的一個藝人出現私德方面的醜聞,那邊認為我不再适合做《時差旅人》的總制片。
”
《時差旅人》是和南城政府合作的任務,不僅內容要根正苗紅,人也一樣。
換作別的,她可能還不會受到這麽大的懲罰,直接停掉已經開拍的節目。
她模糊掉所有需要解釋的彎繞事實,把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我會……”虞寶意喉頭明顯朝下沉重地咽動了下,“盡力重新給大家找個負責任的制片,我不想讓大家這段時間付出的努力白費。
”
也許當場有人因為她的話而放下心。
可任微和程霁原默契地對視一眼,如出一轍的疑慮與擔憂,表明都察覺出虞寶意說的是“我想”,而信誓旦旦的“我不會”。
虞寶意沒再說什麽,轉身想進辦公室。
邁入半步,她對想要跟進來的任微和程霁原說:“我還有幾個電話要打,晚點找你們。
”
今天進她手機的電話就沒停過,在天行時,不得不将手機調成靜音。
幾位藝人的經紀人,贊助商方的對接pr們,場工方,別的獨立的硬體團隊……
這個電話一打,便是日薄西山。
她的辦公室看不到南城日落,隻能隐約從窗沿上窺得昏黃的暮色漫過微微發燙的天幕,消失在山脈延綿的地平線。
虞寶意坐得腰骨酸軟,她起身走了一走,後又掀開百葉簾的一角。
外面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剩下雲展月,電腦屏幕對着這邊,還在認真看有關《時差旅人》的東西。
千言萬語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在視線觸及到這幕時,讓堵塞在喉腔半日的東西化形為一顆長滿尖刺的石頭。
又痛,又澀。
紮出的洞汩汩流血。
一刻過去,她忍下這番洶湧,打電話喊任微和程霁原進來。
別人可以模糊,但這兩人,她得如實相告。
“什麽?”聽完來龍去脈,任微大驚失色,“可是這和你有什麽關系,人不是你請的,節目你就是挂個名,為什麽全部鍋都要你來背啊?”
任微和她的視角不同。
這個為什麽,她甚至沒有問秦書遠。
哪怕潛意識告訴她,她該聲嘶力竭的質問,據理力争。
可那股勁和沖動過去後,又是一種罩在心如死灰下的無計可施和……
不甘。
此刻,虞寶意已經能平聲靜氣地解釋:“因為宋青可手上有今年天行最重要的節目,投資很大,秦書遠得罪不起那麽多贊助商和藝人。
”
“所以讓你吃了——不是不是,”任微氣得語言組織能力有輕微失控,“讓我們吃了這個啞巴虧?我們就得罪得起贊助商和藝人嗎?”
虞寶意笑了笑,沒說話。
如果一定要得罪一方的話……
是的,隻能她來得罪。
而且她想到左菱和文殷,以及跟了她許久的團隊,也在為《先聲奪人》這個節目努力了許久。
程霁原趁任微氣得沒法說話時,插了句嘴:“小意,原配夫人是澳門人,你家裏沒有那邊的關系嗎?”
這件事最無法周轉的地方,是那位夫人插手了。
她動用關系,停掉了Gina在港的所有工作,原本也想讓《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嗎》停播的,可節目熱度剛上來,她的手一旦強行伸到這兒,勢必要與他人交換什麽或付出什麽。
節目難動,那就動人。
以儆效尤,相當于絕了Gina來內地發展的希望。
好巧不巧,她就成了這個倒黴蛋。
她沒在秦書遠面前發作,另一個原因也是今天南城上面下來兩人,強行摁下她所有據理力争的苗頭。
從十一點趕到天行,到下午兩點,談了整整三個小時。
事事習慣争取的她,早前在大家面前沒說“不會”,而是“不想”,是因為最後南城方的其中一人透出口風,可能要收回節目制作權。
隻有在真正的權力面前,她的一切,包括金錢、經驗、能力……通通不值一提。
她想到當初得罪卓夫人時。
“沒有。
”虞寶意回答程霁原的問題,“我家是在香港做鑽石生意的,和澳門那邊沒什麽關系。
”
假若有。
她可能也不會向家裏求助。
無別,關知荷想必又會用聽得她耳朵生繭的話敲打她。
權力,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人奮力争取的東西,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和兩人解釋完,虞寶意讓他們先回家,剩下的事情她嘗試想想辦法。
嘗試,她甚少用這種折衷的修飾詞。
後面,她又喊了雲展月進來。
“我很久沒有感受到微原這種工作氛圍了。
”雲展月說,“寶意,其實我真的很想喊你一聲姐姐,你來了以後,就像大家的一顆定心丸。
”
虞寶意自嘲勾了勾唇,“可現在是我把事情全搞砸了。
”
雲展月避開了這句話,“好像什麽事情都不用擔心,我們隻需要跟着你做事。
寶意,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我覺得你可以解決好的,而且這個解決好,不是說節目一定會拍下去。
”
她被講得困惑了片刻,“那是什麽?”
雲展月展顏,口吻篤定:“你很适合做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上司。
”
若論關系,撇開朋友這一層,工作上,她更像她們的同事。
可雲展月發自內心地想要這樣一個上司。
因為沉迷在思索中,虞寶意歪了下頭。
雲展月覺得她某些時刻像一個小朋友,想不通一件事就會用動作來表示,不過多了分成年人的沉穩和克制,分外可愛。
“我知道了。
”此刻,虞寶意才發自內心,沒有包袱地笑了下,“七點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啦。
”雲展月進來前早早收拾好自己的包,背着站起身,“你肯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先走啦,我還欠你頓飯呢,一定要讓我請上啊!”
雲展月比她想得心思還要玲珑通透,像陣春風,吹開了心上積厚的蒙塵。
她确實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比如……
虞寶意一通電話打到尤羨銘那兒,相當于撕破臉的關系,但如今畢竟是她理虧,還是端好語氣和那人解釋了下,加上道歉,常年被各色各樣難伺候的贊助商磨煉,她也沒覺得有什麽低不下頭的。
放到最後才向他解釋,考慮到萬一要面對冷嘲熱諷,她不想失态。
“啊?”尤羨銘聽完,沒什麽別的表示,反而靜了下。
可他那邊斷斷續續傳來人聲,似乎在什麽應酬上。
“我知道了,你看着辦吧。
”尤羨銘匆匆回了句,就挂斷了電話。
虞寶意不知道,電話結束以後,趁着周邊有人走動敬酒,尤羨銘像條哈巴狗一樣湊到蕭正霖坐的主桌。
Gina畢竟隻是個小人物,被爆私德有虧的八卦短時間傳不到這些人物耳邊。
更別說虞寶意因為Gina被剝奪掉節目制作權,事發突然,目前肯定隻有內部人員得到消息。
尤羨銘不清楚蕭正霖知不知道,但提一嘴總沒錯。
“虞寶意?”蕭正霖那杯酒湊到唇邊,舉着沒喝,“她節目出事了?”
“現在不算她的節目了,上面好像要強行收回她公司的制作權。
”尤羨銘彎着腰,矮下蕭正霖半個身子,“這個節目她準備了很久,我這邊也是要什麽給什麽,全力支持的,估計對她打擊很大,天行娛樂肯定也沒幫上什麽忙,一直拖後腿呢。
”
蕭正霖眉梢輕挑,沒說什麽,仰頭喝下那杯酒。
晚上十點,這邊的宴席散了後,蕭正霖披着滿身濃重酒氣上車,下意識使喚司機回家。
開了兩分鐘,司機又聞見醉醺醺的一句:“去Terrance那。
”
他當即掉頭,往另一個方向開去。
霍家大少在港住慣了毗鄰海灣和沙灘的淺水灣,隻是這兒不太近海,實在沒有條件,便把居處定在了南城于上世紀二十年代興建的一處別墅苑。
雖然以整體劃分了區域,但古色古香的別墅錯落而獨立,排布的路道也有意将每棟別墅及周邊風景打造成一個獨立的地帶,供給給富人們看重的隐私價值。
霍邵澎住在最隐蔽,也是存續時間最長的一棟。
蕭正霖百無聊賴地等車子途經一棵棵廣玉蘭樹,風吹過,露出葉底下悠然點綴期間的白花,顏色潔淨如瓷,時不時怦然落下一片。
下車時,整個世界彌漫着淡香,一寸寸沁入人的五髒六腑,蕭正霖深吸一口,連酒氣都好似濾掉幾分。
權叔看到監控,親自迎了出來。
他示意女傭去煮茶,邊走邊說:“少爺還在書房,我帶你過去。
”
“知道Terrance肯定沒睡。
”面對李忠權,蕭正霖收斂起不正經的傲慢走姿,“工作狂嘛,在香港沒我時不時找他出來喝點酒,估計遲早要悶死在工作裏。
”
話雖這麽說,但霍邵澎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