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蜉蝣夢(1)
正是孟秋時節。
飒爽的秋風飄然而至,枝頭挂着的一片殘葉,被風兒搖動,打着旋兒,款款落在樹下一女子的腳邊。
女子躺在藤椅之上,雙手交叉在腹部,睡姿規矩,杏黃色的裙裾垂懸地面,鋪落光影。
有人靠近,小小的影兒籠了過來。
臉上的書卷,被輕手輕腳地拿開,胖胖的小手在女子面上一晃,手背上五個可愛的小窩,圓潤分明,女孩兒咯咯地笑着,喚:
“雲姐姐。
”
雲意姿長長的睫毛一抖,醒了過來。
眼前是一張放大的臉,腮幫鼓鼓,孩子獨有的嬰兒肥,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
“雲姐姐,你睡好啦!”
小女孩拍手,喜滋滋叫道。
恍惚一瞬,雲意姿坐起身來,習慣性地擡手,摸了摸她的羊角辮。
三年過去,雲意姿的相貌變化不大,不過是輪廓長開了一點,眉眼充盈着動人的氣韻,許是午睡足了,氣色非常好,肌膚白裏透紅,豔光四射,可惜面前隻有一個小胖妞蘿蔔頭,根本欣賞不來。
隻一個勁地拉她拽她出藤椅,“雲姐姐大懶蟲!快陪阿願放紙鳶啦!你昨天答應阿願的,可不能賴賬。
”
雲意姿無奈,隻得被她拉着往前走,“阿願想去哪裏放紙鳶?”語氣溫柔。
女孩兒興高采烈:“去南山腳下!那裏離郭姐姐的茶棚近!”
雲意姿牽起她的手,“好。
”
擡眼望向天邊,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有風吹過,檐角下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此處,乃是燮國國境的一個尋常村落,名喚“東籬”。
她已經在此生活了三年了。
三年前發生的事,要說深深烙印在心底,倒也未必,因為時間早已沖淡了一切。
誰離她而去,她又離誰而去,當初,不論是多麽激烈、多麽難以忍受的情緒,如今都變得寡淡蒼白。
偶爾回想起來,也隻是如同在湖泊中投了一顆石子,激起淺淺漣漪。
対于雲意姿來說,過往種種,前世二十七年,以及重生以來,在王宮裏的經歷,更像一場夢境。
也許現在這般,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起初,她漫無目的,四處漂泊,本不想留在燮國,卻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定居在了這個東籬村。
雲意姿低頭,隻見小女孩兒烏黑的發旋。
她叫俞願,與一位哥哥相依為命。
她的哥哥,是附近一個縣城的小文官,早亡的父母,留在東籬村有點家底,置辦了一座宅子。
遇到雲意姿的時候,隻問她婚配否,識字否,有意聘她做俞願的女工與教習先生。
雲意姿本想拒絕,直到那不過三歲大的小孩兒,跌跌撞撞跑過來,撞入她的懷中。
與那雙大大的眼睛対視剎那,竟讓雲意姿感到,一直以來,心口的那個洞,被什麽給填補了。
年輕的鄉紳看着她們一大一小,含笑,長長一揖:“如此,拜托女郎了。
”
雲意姿便留了下來。
其實那俞白,就是想要雇個保姆,幫他照顧年幼的妹妹,他好抽身去忙鎮上的事物,自從俞願跟雲意姿混熟以後,他便做起了甩手掌櫃,三天兩頭見不到人。
偌大的宅子,還有一個老仆人,此時立在拱門處,端着個青花瓷的茶缸。
雲意姿対這一類的老者,還停留在虔公那種刻闆印象。
剛開始有點怵,直到發現他還挺和藹,成天樂呵呵地跟她寒暄,也慢慢地放松下來。
見了面點頭問好,說要去南山,他便端着手裏的茶缸,牽棚裏的毛驢拉車去了。
雲意姿剛剛将俞願抱上驢車,一青年便款款走來,挽着袖子,手裏提着兩尾鮮魚。
他快步上前,皺眉說道:
“你們要出去啊?”俞白有點失望,低頭看了看還在甩尾巴的鯉魚,雲意姿眼睛一亮,她雖然不怎麽愛吃這些水裏遊的,但是,她対下廚還是懷着一顆熾熱的心:
“今天要吃魚麽?不然,我留下來,給你打下手吧。
”
俞白臉一黑。
古怪地瞅了眼雲意姿,他領略過這家夥的廚藝,說是災難級別都不為過,一下子陷入糾結,好在俞白揮動着胖乎乎的手臂,迅速表達了不滿:
“不行!姐姐你答應我的,要陪阿願放紙鳶的!你不能出爾反爾!”
緊緊拽着雲意姿,氣鼓鼓地說。
俞白松了口氣,忽然靠近小女孩,兇巴巴地教訓:
“成天就黏着雲姐姐雲姐姐,你不要哥哥了麽?”
俞願縮縮腦袋,一吐舌頭,“我就喜歡姐姐,才不喜歡哥哥。
”
俞白露出中了一箭的表情,憤憤地捏了一把妹妹的小肥臉:“今天罰你不準吃肉!”
俞願哭喪着臉,口齒不清地說:“哥哥!侬不能醬伐,無要吃漏。
”
在倆兄妹的笑鬧聲中,雲意姿不情不願地爬上驢車,臨走,還戀戀不舍地看了眼俞白的手。
“去玩吧,去吧。
”
俞白偷偷将兩尾胖魚藏到了身後,笑眯眯,像個老大爺,“記得在晚飯前回來喲。
”
南山腳下,已經有好些孩童在放紙鳶了。
天空中,各種形狀的高高飄動,有種不知名的熱鬧。
俞願一下驢車,便扯着紙鳶線,跑啊跳啊很是快活,別看她胖,動作還挺靈活,像隻小猴兒似的。
草地上聚集的都是一個村的孩子,迅速就打成一片,不一會兒,雲意姿便被俞願忘在了腦後。
來南山的路很遠,趕驢車的車夫,兼管家,兼前保姆,佟叟蹲在樹根旁歇息,叼着一根旱煙,腳邊擺着他的茶缸。
雲意姿從錦囊裏倒出一些瓜子兒,嗑了起來,佟叟吐着煙圈,沉默地看着她嗑。
雲意姿吐出一片瓜子皮兒,轉過臉去,與他対視:
“你家少爺,什麽時候把工錢結了啊。
”
佟叟有點耳背,沒聽清她問了什麽,嘟囔着,“啊?紅苕?這我不知道啊,你要紅苕做什麽?”
雲意姿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聽說,明晚鎮上有燈會。
要不要給您帶點東西回來?”
“挺好挺好,會縫就好,”佟叟捧起小茶缸,喝了一口,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瞅着雲意姿,跟他主子一般笑眯眯的,慈眉善目。
雲意姿嘆氣,“您年紀真的大了,”
“胡說。
”佟叟這會聽明白了,顫顫巍巍地豎起一根手指頭,特別順溜地說:“老婆子今年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