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立起身來,走到雲意姿身畔,一正神色:
“臣願以正室之禮相迎,将她聘為我梁國的大娘娘。
”
問公何事,不語書空
擲地有聲,頓時整場都靜了下來,那伺候梁懷坤的媵人,更是瞠目結舌地望向了他。
百國宴上除了後妃宮女,便是美女伎子,後妃定然不可能,而那些美人,身份資質無論如何皆不夠,他堂堂梁國之主,這要求娶的,究竟是何人?
雲意姿身邊兩名男子一跪一立,手指被肖珏捏得死緊,壓抑着沉沉怒火。
梁懷坤怡然自得,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王上臉色古怪,衆人則是交頭接耳,好一陣竊竊私語。
此時,忽然又有一人走出,高大的身形,在這三人之中,顯得十分挺拔突兀。
王上看見來人,臉色一肅,很是不可置信:
“虞卿,莫非你也……?”
“臣并無此意,”
虞執嗤笑,面容寡淡道:“臣隻是突覺身體不适,特來向王上請辭。
”
王上很顯然松了一口氣,立刻又為難了起來。
檀望善低聲:“這梁國公,與公子珏求娶的,不會是同一人吧?”
不然,為何大家的神情如此古怪?
無人回話,他便似喃喃自語。
雲意姿維持着表面的淡定,心裏卻是火急火燎了起來——今夜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來趟這趟渾水。
若非周昙君命令,哪裏會遇到這樣的事!
“不知梁愛卿,所求何人?”
王上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梁懷坤意味不明地低了低頭,慢悠悠道:“雲氏,意姿。
”
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她的名姓。
王上一默,四周亦一默。
周昙君的臉色更是五彩斑斓,從不知曉,她麾下還有這樣的人物,背地裏都用了什麽手段,如何便引得三家相争?若是司徒再以王上旨意為由,糾纏起來,場面豈不是更加混亂。
還好,司徒一向以大局為重,此刻隻斂眉靜坐,不曾表态。
周昙君忍不住皺眉,按捺住內心的惱火。
“二位卿家的意思,孤明白了,”王上眼睛一眯,忽然道:
“雲氏,你可知罪?”
王上面容疲倦,眉頭擰成川字,不悅之色溢于言表,多半已在心裏給她貼上了禍水的标簽。
雲意姿哪裏看不出這天子對她心生厭感,立刻重重磕了一個頭:
“奴婢罪該萬死。
”
原來是她!衆人恍然大悟,但見女子姿态謙卑,面容深深垂着,看不分明。
唯有一頭如雲的烏發,順着脊背鋪散,襯得細頸削肩,耳垂玉潤,膚如凝脂。
大抵是因身着暗藍色的女官服飾,導緻第一眼看去,過于樸素,讓人覺得,并非什麽驚為天人的顏色。
肖珏見她這般,心中立刻生出無限懊悔。
他曉得此舉過于沖動,可他根本做不到眼睜睜看着她嫁給旁人。
遂堅定起來,裝作無事,握着她的指尖,卻顫了一下,心髒被深深的憂慮覆蓋。
這分顫抖,亦分毫不差地傳遞給了雲意姿,她在心中嘆了口氣,這又是何苦呢。
梁懷坤袖手伫立着,壓抑着怨怼與別的什麽情緒,複雜地凝視着她,讓雲意姿感覺如芒在背。
王上渾厚的聲音緩緩道:“隻是,二位卿家有所不知,此女得王後舉薦,孤已準備将她賜予司徒為妻。
”
周昙君幹幹一笑,也道,“是呀,雲氏如今已許了司徒大人,恐怕受不起二位美意。
”
王上沉吟着點頭,當即召來樊如春,便要拟定旨意。
若是當衆賜婚,此事便再無回轉的餘地了。
雲意姿不願再牽扯更多,電光火石間,迅速做出了一個決定。
肖珏咬牙剛要說話,一道清脆動聽、铿锵有力的女聲響起:
“請王上收回成命。
”
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跪于地面的纖弱女子。
雲意姿手背緊貼額頭,擲地有聲。
王上挑了挑眉,不滿此女膽大妄為。
冷哼森然道,“抗旨不遵,視同謀逆。
你可知,此為死罪?”
雲意姿并不起身,隻深深地叩拜下去,再一次重複道:
“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
她長跪不起,緩緩擡起了臉,言辭懇切道:
“奴婢自幼長于周地,在周洲長公主的府中長大。
若不是公主,如何習得禮數、知曉道義,又哪裏有幸随侍在王後娘娘身側,得覽洛京風光,更站在此處,面見天顏?
周家于奴婢有養育之恩、至親之情,恩同再造,奴婢曾發下誓願,願意留在王宮,終生侍奉王後娘娘,永不為人婦,不議婚姻。
”
不為人婦,不議婚姻。
在這個世間,多少女子的夢想,便是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夫婦偕老,哪裏會有人這般想法,一時間衆皆嘩然。
幾乎是雲意姿的話音一落,王炀之溫和的笑容便在嘴角凝固。
梁懷坤怒發沖冠,直覺雲姬是為擺脫自己所說的推詞,向一臉平靜的雲意姿斜睨而來。
王上則是擰眉不語,甚至連一直如同老僧入定的肖淵,也轉目看了過來,面帶濃濃好奇,一絲玩味,在眼底一閃而過。
肖珏卻垂下目,殷紅的唇角微微翹起,心底說不出的愉悅。
大起大落不過如此,原本他以為,雲娘是為榮華而棄真情,現如今,他已然是斷定,雲娘這般阻斷了所有的退路,破釜沉舟,是為予他,也予她一個成全。
他就知道,雲娘不會像表現出來的那般,半點都不在意他的。
雲娘,她從來都是如此勇氣可嘉!
頓時,肖珏一腔柔情,不知如何傾訴,隻能轉過臉來,盈盈注視于她。
雲意姿被他這目光看得頭皮發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肖珏冷哼一聲,移開了視線,故作漠然。
隻唇邊的笑容,如何都掩飾不住。
雲意姿嘴角一抽。
不是,她這輩子嫁不出去,就讓他這麽高興?
早在聽得周洲二字的時候,正要提步離去的虞侯爺,便在半途停了下來,回轉了身,默默凝視着女子的背影。
他的眸色驚疑不定,待手下附耳過來,才唇角下撇,沉沉吐出二字:
“去查。
”
此女與周洲,究竟是什麽關系,為何會生得那般相似的眼眸,幾乎一模一樣。
他見到的第一眼,仿佛跌入了一場巨大的幻夢。
被時光的洪流沖得七零八散,久久無法拼湊完全。
昨夜,他又做了那個夢。
大雪覆蓋了整道長隗坡,穿着大紅嫁衣的女郎,回眸,沖他淺笑嫣然,雙眸宛如琥珀清澈。
等他想要走近,将她看得更真切一些,那道倩影又化成萬千碎片,消逝于天地之間。
曾經讓他日夜輾轉難眠的夢靥,已有多年未有出現。
七年來的頭一回,卻令他心魂破碎,徹夜難眠。
雲意姿說完那番話,四下裏靜了一會兒,周昙君才讪讪地說,“嗯,你能這般,本宮很是感動,”她一臉不可思議,待見着雲意姿堅定無比的神色,忽然有一點兒,受寵若驚的錯覺,忍不住揚聲問道:“隻是,你當真願意一生留在芳菲苑,侍奉本宮?”
雲意姿沒有半分猶豫:
“是。
”
周昙君看她半晌,終究是嘆了一口氣,對王上道:
“罷了,王上,到底強扭的瓜不甜。
”
“不如便成全了她吧。
”
“王上,臣以為……”梁懷坤最先沉不住氣,卻被王上制止:“梁愛卿莫再多言。
”
他沉吟着剛要開口,忽然一聲驚呼傳來:
“啊!”
原來是坐于王後下側的楚夫人猛地向後仰倒,撲通一聲,後背直挺挺地砸到了地上,驚吓了随侍的婢女。
待人們圍上去一看,隻見這女子巴掌大的小臉上布滿青紫,眼睛翻白,口吐白沫,顯然是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