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小院的池塘裡,點點漣漪泛起,宛如一朵朵盛開的櫻花。
水底的魚兒歡快遊動,見到肥美的誘餌後,它扭動身軀,終究沒有抗住誘惑,忍不住一口咬了上去。
“撕拉——”
魚竿向上輕輕一拉,一條鮮活的小魚就這麼被丢進了一旁的水桶裡。
釣了一整個下午總算有所收獲的竹田恒和臉上并未展露出笑容。
心裡壓着一堆事,讓他根本提不起興緻享受釣魚帶來的松弛感。
他扭頭通過竹窗看向屋内。
谷崎一郎老師還在聚精會神的看着今早買來的那本《文藝》。
以他對谷崎一郎老師的了解,如果手裡的寫的不好,老師很快就會将其丢掉,不讓無用的文字占據他寶貴的時間。
相反。
若是寫的很有意思,老師則會放下手頭一切工作,花費大量時間去閱讀和鑽研。
即便年過古稀,老師的求學治學态度依舊無比嚴謹,這也是他始終能屹立在日本文壇山巅不倒的原因之一。
所以說,那個北川秀寫的新書,大概率又是一部佳作了?
竹田恒和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這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
自己的兒子竹田恒泰和北川秀有仇,後者也明顯和右派政黨不是一路人。
加上上半年谷崎賞公然“黑”了北川秀一次,下半年北川秀又回敬了一次“拒絕領獎”以示态度。
他們之間的矛盾早已無法調和。
于公于私,竹田恒和都不可能把下半年的谷崎賞再頒發給北川秀。
既然沒法成為盟友,那就隻能成為敵人了。
而敵人越厲害,他自然越難受。
窗外的竹田恒和還在思考着該怎麼處理北川秀拒絕谷崎賞的事,屋内的谷崎一郎則完全陷在《文藝》裡難以自拔。
準确的說,他是陷進了北川秀的書裡無法自拔。
一個小時前。
出于好奇,谷崎一郎翻開了這本12月号《文藝》,讀起了北川秀的新作。
宛如三流官能般的書名、舞女藝伎這類古代才會大書特書的偏門人物、極緻壓縮的字數和稀奇古怪的章節名.
在看《招魂節一景》前,谷崎一郎就對北川秀這個後起之秀心生惡感,認為他比嘩衆取寵的有馬賴義、為了銷量不擇手段的百田尚樹好不到哪裡去。
直到他讀完第一段。
這些不好的第一印象盡數粉碎,取而代之的是驚豔和震撼。
以盂蘭盆節為主題的,谷崎一郎沒看過一千也有八百,大部分創作者都喜歡以神神鬼鬼的民俗傳說為切入點,隻想着吸引讀者眼球,不思考任何内該有的内涵。
久而久之,這個主題就被爛俗的大衆文學死死綁定,完全沒法和純文學沾邊。
但這篇《招魂節一景》截然不同!
北川秀用農村地區常見的私人馬戲團為切入點,故事裡貪婪的伊作團長、從單純到心機的光子、從光鮮豔麗到墜入塵埃的櫻子、形形色色的窮苦人家配角們.
起碼超過十個的鮮活人設,被北川秀輕易濃縮在三五千字的篇幅裡。
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
同樣擅長寫人的谷崎一郎一眼就看到了北川秀過人的寫人功底。
後面的《生命保險》、《礦井裡的人們》俱是如此。
寫人寫事高人一等,叙情傳意入木三分!
就前面的五部短篇而言,北川秀的筆力起碼比百田尚樹強上三成!
這就是谷崎一郎最直觀的感受。
這兩年來,許多人在他耳邊念叨着這個後起之秀,說他的成就一一擺出來的話,極有可能撼動到自己的“天下第一”之位。
每次聽到這種話,谷崎一郎隻是笑笑,心裡情緒毫無波瀾。
日本文學在經曆了幾次巨大的動蕩後,一直落後于西方文學。
在世界文學殿堂裡,特色鮮明的日本文學也始終隻能屈居一隅,無法被大部分人接受。
就是在那樣的艱苦環境下,谷崎一郎一邊頂着政府的壓力,一邊扛着世界文學的惡意,一步步走向了諾貝爾文學獎。
他的巅峰之作《惡魔刺青》就是最純正的日式文學,即便内容涉及了極道、紋身等不太好對青少年輸出的意象,它最後依然被文部省批準,納入到了大學、高中、國中的全部國語教材裡!
真要說起來,谷崎一郎大概是日本文壇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正和世界文學大家們扳過手腕的文學家。
雖然輸的很慘,但雖敗猶榮!
即便很多年沒再執筆,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執牛耳者的地位,以及睥睨整個日本文壇的實力。
因此縱使外界把北川秀吹得天花亂墜,他都懶得理會,也沒看過他寫的任何書——手頭那堆世界文學大家們的著作都要看不完了,誰還有空看國内那些低層次的作品?
然而現在。
心裡原來牢不可破的想法,竟然在看完那五篇後有了一絲絲動搖。
平心而論,這五部短篇确實比百田尚樹的那三部要好。
但也沒有質的差距。
如果給百田尚樹打80分的話,北川秀就是88分,還到不了90分的優秀線。
超出的8分主要給在更深遠的立意、更真實的文字以及别具一格的美感上。
谷崎一郎能感受到北川秀正在嘗試寫出一種全新的風格。
但因為還處于摸索階段,所以不是同等層次的作家感受不出這點。
他還十分肯定,這種新風格完全建立在“獨特美學”的基礎上。
就像當年他硬是頂着外界的質疑,非要把最傳統的日式元素結合在裡一樣。
北川秀也在做着類似的事情,試圖給讀者們傳遞一種前所未見的“日式美學”。
可惜。
這五篇的最終成果不盡如人意。
“但他今年才二十四歲吧.”谷崎一郎看了眼鏡中的自己。
白發皚皚,面容滄桑,已是風燭殘年。
現在的他,筆力超北川秀起碼一籌。
可那是因為兩人相差了五十多年的沉澱啊!
谷崎一郎記得自己二十四歲那年,正好從京都大學文學部畢業。
那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