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番外青狼嘯
夕陽餘晖灑在大梁西境關城城頭,投落下飛檐的陰影,恰把盤膝而坐的小兵遮掩在檐影之下。
小兵約莫十五歲,重甲罩在身上,把瘦小的身闆壓得略彎。
不知是誰驀地投了一粒石子過來,不偏不倚,砸在了小兵的頭盔上。
小兵不怒反笑,麻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回頭将頭盔一扶,朝着石子彈來的方向眯眼輕喚道:“師父!”
聲音清脆,略帶一絲嬌蠻語氣,這小兵竟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
來人臉上常年戴着面具,一雙眸子染着幽綠的瞳光,她徐徐走近小兵,語氣淡漠,“你想清楚了?”
“師父都叫了,還能不作數麽?”小兵挺直了腰杆,眸光是出奇的清亮。
面具女子沉默不語,并不急着回答小兵的話。
這下反倒是小兵急了,往面具女子身前走近一步,認真道:“我真的不怕死!”
“那是沙場。
”面具女子提醒她。
小兵揚起臉來,笑得坦蕩,“義父當年把我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我已經多活了十五年,人不能那麽貪得無厭,死乞白賴地不知圖報。
”
“我要的東西,不好找。
”面具女子又提醒她。
小兵凝神細思片刻,再道:“我若能當上天下第一大将軍,我便指揮大軍幫師父去找。
”
面具女子眸光緩緩沉下,“尉遲酒,你怕死麽?”
“不怕。
”小兵尉遲酒答得幹脆。
面具女子卻轉過了身去。
“師父?”
“跟上吧。
”
尉遲酒嘿嘿一笑,快步跟了上去,卻下意識放慢了半步,走在面具女子身後,“師父,你叫什麽名字啊?”
面具女子忽然站定,擡頭望向天邊染得血紅的晚霞,淡淡說出了那個塵封許久的名字,“雲別意。
”
雲別意。
尉遲酒在心間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甚至悄悄地擡眼打量着雲別意的側臉——面具貼臉戴着,似是特意打造的面具,恰好勾勒出了她的輪廓。
夕陽暖暖地熨在臉龐上,尉遲酒再次忍不住出神,面具之下的師父,該是什麽模樣?倘若她拿下面具,會像她的寬袍玄衣一樣,被夕陽染上一層金燦燦的微光麽?
正當她出神想着這些的時候,快她半步的雲別意忽地停下了腳步,她一個失神,竟撞在了雲別意背上,“師父!對……對不起……”
“你記住了,這三個字我不想聽見第二次。
”幸好她戴着面具,說這句話的時候,尉遲酒看不見她臉上的怒意。
那幽綠色的瞳光像關外大漠的狼王瞳光,無端地讓尉遲酒想屈膝臣服。
“是……”
“要想贏下這場戰,你要把你的卑怯與仁慈扔掉,倘若做不到,你便不必跟着我了。
”
“我能!”
“希望如此。
”
雲姬淡淡地回了四個字,便沒有再多言什麽。
假若沒有遇上義父尉遲隆,尉遲酒一定會死在大漠——
義父尉遲隆隻是關城的一名守城副将,十五年前在戰場上撿回了一個女嬰,便取名尉遲酒。
他本是孤寡之人,得了女嬰之後,便自小當做親閨女照顧。
他在西境關城值守多年,識字不多,武藝平平,所以教出來的尉遲酒也隻是個尋常人。
尉遲酒一天一天長大,義父便一天一天老去。
戰場從來都是無情地,誰本事大,誰就更容易活下來,甚至還能建功立業。
尉遲隆年少時候,仗着一股蠻力,大傷小傷受過不少,卻萬幸還能活着回來看看小酒兒。
可這一次,他知道他是不能活着回來了。
朝廷下了诏令,在關城集結兵馬。
天子似是得了十足的把握,欲一口氣滅了異族,永絕西境後患。
這可是深入敵境的苦戰,每個關城将士都知道,這一戰定是九死一生。
從接到诏令開始,義父臉上就沒有了笑容。
尤其是義父顧看尉遲酒的時候,眉眼間浮滿了擔憂,他想,小酒兒還小,小酒兒才十五歲,若是沒了他這個爹爹,她一個小丫頭定會被人欺負的。
世間女子不易,十五歲的女娃倘若落入虎口,那該是怎樣的悲哀與絕望?
尉遲酒自小在軍營外長大,她與尋常姑娘家不同,從小便在旁看着義父舞槍弄棒,耳濡目染之下,也算習了不少拳腳功夫。
相依為命多年,尉遲酒與義父的情分不淺,很多事不必張口,尉遲酒便知道義父在想什麽?當然,這回也不例外。
大梁并沒有女子當兵的先例,她今日穿了這身兵甲出來,其實是想女扮男裝混入軍營。
她存了這樣的心思,若是義父這次回不來了,她便跟義父同入黃泉,免得義父在九泉不安。
無奈,她的聲音稚嫩,不論她怎麽刻意壓低聲音,隻要一張口,便能被人揭破她女兒身的事實。
她今日是被人趕出軍營的,回城之時,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對,那人就是今日的雲別意。
她十三歲時,曾貪玩騎馬馳入大漠,待馳騁盡興後,回頭才發現已經失了關城的方位。
她在馬背上急得又哭又喊,策馬尋了半日歸途,皆是徒勞無功。
甚至,連人帶馬都累了個半死,終在月亮升起時,一人一馬,同時倒在了地上。
那時,她曾想肯定是活不成了。
她覺得愧疚,義父的恩情未還,如今又添了一匹馬兒的無辜性命,就算死了,也會惶惶不安,永無休止。
大漠入夜之後,狼群出沒,寒風中夾雜着聲聲狼嘯,每一聲都像在催她的命。
尉遲酒從未想過,她頭一次害怕,竟是因為她快要死了。
死的……還有點窩囊。
也不知是她哭了,還是因為倦了,當視線中的月光變得模糊,她連擡手擦拭的力氣都沒有了。
踩踏砂礫的窸窣聲漸行漸近,尉遲酒想逃,卻根本起不了身。
直到——
月光下出現了一個銀紋面具,她視線模糊,辨不清面具上的花紋是什麽。
可是,她知道那不是野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救……救……我……”
那人的瞳光竟是幽綠色的,此時忽然幽光大盛,她隻瞧了一眼,身子便不再聽她使喚。
耳畔,那戴面具的女子幽聲自語:“尉遲酒……命格……”
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