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番外十裏煙花
馬蹄走在骊都的雨巷深處,清脆的蹄音響徹雨夜。
楚夕坐在馬車之中,怔怔地看着方才打崔十一娘的手掌,火辣辣的滋味尚未消除,甚至手指還忍不住微顫。
為何會覺得難過?
楚夕不明白,不過是個風塵女子,為何今晚會起念去看她?看就看了,為何她那兒會有那麽多拾兒的影子?
就算是處心積慮的靠近,也須得知道拾兒這個人,知道拾兒曾經怎樣對她?
“停車!”
楚夕恍然,崔十一娘定然是認識她的拾兒的,否則根本不可能學得這般像?她的心緒激動,倘若她沒有料錯,拾兒或許還活着!
“回十裏煙花巷!”楚夕激動地下了命令。
随行的趕車內侍恭敬地回道:“諾。
”
馬車在雨夜調轉了一個方向,內侍揚鞭策馬,趕車載着楚夕往十裏煙花巷的小樓行去。
原本貼身護衛的兩名禁衛隻跟着跑了半程,忽覺口鼻被誰一捂,還來不及驚呼,便被身後的黑衣人割破了喉嚨,拖入了後巷僻靜之處。
也許是夜深的緣故,也許是殺手早就算準了楚夕的路徑,這一路回城大街上竟空無一人。
一把紙傘從檐下走出,執傘之人雪衣華服,低頭扯了扯微皺的衣擺,含笑對着內侍喚道:“小李子,這是要去哪裏啊?”
“籲——”內侍勒停了馬兒,恭敬地跳下馬車,對着驸馬曹陽一拜,“見過驸馬。
”
聽見了曹陽的聲音,楚夕隻覺敗興,冷聲道:“不必理他,小李子,你趕你的車。
”
“難得你我同路,公主載我一程,如何?”曹陽走近馬車,掀起車簾,看向了車中的楚夕,他最不喜歡她做公子打扮,不悅道:“怎的?公主也想去十裏煙花巷找姑娘尋歡作樂?”
楚夕冷冷道:“本宮與你不同。
”
“公主确實與我不同,你與十一娘卻一模一樣。
”曹陽的語氣中帶着一抹嘲諷,“都是以色事人……”
“曹陽,時至今日,你別以為本宮還要依仗你們骊都曹氏?”楚夕挑眉警告,“本宮的容忍也是有限的。
”
“怎的?公主還想休夫麽?”
“你配當本宮的驸馬麽?”
曹陽眸光一沉,“看來,你我夫妻确實情盡了。
”說着,曹陽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遞向了楚夕,“我也當夠這種驸馬,從今往後,你想找男人也好,找女人也好,你我兩不相幹。
”
楚夕接過書信,信封上寫着和離二字。
“呵,曹陽,你可想好了?”楚夕再問。
曹陽放下車簾,“我可是給足了你體面,長公主殿下,有些事可不要太過得寸進尺了!”說完,他嫌棄地擦了擦手,冷嗤一聲,執傘離去。
小李子小聲道:“殿下,還去十裏煙花巷麽?”
“去,怎的不去?”說罷,楚夕打開了信封,抽出了那封和離書。
起初楚夕想和離,卻礙于骊都情勢,不得不按捺下對曹陽的厭惡。
後來楚夕想和離,曹陽就是不允,甚至還放出話去,倘若楚夕敢休夫,那他便揚言天下,坐實她與千蛛樓少主聶廣的那些風流韻事,讓天下人評評理。
相互折磨多年,楚夕終是等到了這一日,說不高興,那都是假話。
展開和離書,微塵自書信上彈起,楚夕隻覺眼睛一痛,“啊!”
小李子急聲問道:“殿下你怎麽了?!”
“本宮的眼睛……好痛……好痛……”楚夕下意識地去揉火辣辣的眼睛,隻揉了幾下,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暗覺不妙,“曹陽你好大的狗膽!小李子,快回宮!”
“諾!”小李子正欲揚鞭,隻聽雨夜中響起一聲驚弦聲,他隻來得及痛呼出一個氣音,便被一箭穿喉。
楚夕知道今晚是着了道,隻怕是在劫難逃了!
她摸到一直藏在腰間的匕首,緊緊捏住刀柄,豎耳聽着外間的動靜。
兩條黑影從檐上飛落,鬥笠早被夜雨打濕。
兩人相互遞了個眼色,故意往地上扔下一塊慶元侯家的令符,提刀快步走向楚夕。
朝野皆知,這幾日慶元侯最恨的人莫過于長公主。
所以長公主若是半夜暴斃,又能與慶元侯扯上關系,曹陽便能順勢掌了權,又借機收拾那隻大肥羊慶元侯。
他早看楚夕不順眼多年,今夜便是與這賤人斷得幹幹淨淨的時候。
他藏匿在暗處,窺伺着這大快人心的一幕。
“噔——”
雨夜之中,忽然響起一聲琴音。
琴音震耳,藏了內勁,聞者隻覺鼓膜刺痛,下意識地捂耳運息相抗。
紙傘在檐角上綻開,那少女坐在那兒,一手執傘,一手撫弦,看似氣定神閑,其實暗藏殺機。
這兩條黑影顯然是認識薛清弦的。
“薛姑娘,今晚是樓主密令,休要胡鬧,快些退下!”
薛清弦唇角一抿,臉頰還染着一抹酒色,“殿下不能死。
”
“你是想叛樓麽?”
薛清弦指間輕撫古琴,喃聲道:“孤桐啊孤桐,今晚,可要委屈你了。
”話音一落,她放開了紙傘,雙手齊勾琴弦,弦聲似箭,猝不及防地襲向了那兩條黑影。
兩人本想吓退薛清弦,隻因他們知道并不是薛清弦的對手。
可萬萬沒想到薛清弦下手竟這般狠厲,是鐵了心的要叛出千蛛樓。
“咳咳!”
兩人捂着胸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當即吐血倒地。
薛清弦翩然從檐頭飛落,抱着古琴走近馬車,“殿下,跟我走。
”她伸出手去,躲開了楚夕慌亂中刺來的一刀,扣住楚夕的手腕,猛地用力一震。
匕首脫手落在車廂之中。
薛清弦扯出了楚夕,足尖一點,帶着她掠上檐頭,壓低了聲音道:“留住命,拾兒還等着你。
”
楚夕神情一怔,“你……你是什麽人?”
“江湖過客罷了。
”薛清弦淡淡說完,回頭望了一眼夜雨之中的十裏煙花巷。
她本可以看楚夕死在眼前,從此她與拾兒之間再無楚夕這重山,可她更知道,倘若楚夕有事,那個傻姑娘一定不會獨活。
這是她救楚夕的唯一理由。
刀山火海,就讓她為那個傻丫頭闖過去吧。
千蛛樓總舵就在骊都,骊都定是不能久留的。
薛清弦唯一能想到的去處隻有遠在西沉州的西陽城,隻要把楚夕安然送到都督景岚面前,楚夕才算是真的安全。
“十一娘,你向來堅強,這次別讓我失望。
”薛清弦別過臉去,拉扯着楚夕掠過好幾處屋脊,朝着緊閉的骊都城門飛去。
背叛千蛛樓者,死!
千蛛樓的探子遍布天下,薛清弦知道今夜就算闖出了骊都,這一路向西隻會是艱險重重。
前來追殺她與楚夕的千蛛樓高手隻會沒完沒了,不死不休。
她卻覺得快然。
她的一條命,換那傻姑娘下半生的笑,這可是千金不換的暢快樂事。
“殿下,好好珍惜她。
”
那夜,薛清弦帶着楚夕強行闖過了城門,往郊外深林中掠去。
崔十一娘得到這個消息時,千蛛樓已經發出了格殺令,派出了薛清弦的師父三長老帶人清理門戶。
臨行之前,三長老來了崔十一娘這兒。
“此事,你可知情?”
“師姐的事麽?”
三長老緊緊盯着崔十一娘的雙眸,安靜地看了片刻,沉聲道:“她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聽我話的弟子。
”
崔十一娘跪了下去,急聲道:“師父可帶我同去!”
“同去?你們兩個情同姐妹,你下得手麽?”三長老痛心疾首,“也不知她是不是被長公主迷了心竅!上次私自賣了消息給長公主,我已經幫忙在樓主面前遮掩,如今又闖出這樣的禍事,你讓為師如何保她?你若再跟去,一時心軟放過了她,我如何救你?”
“師父……”崔十一娘啞聲哀喚,“師姐……師姐一定是有苦衷的……”
那個苦衷是她。
倘若此事應該有一人死,該死的不是師姐,應該是她。
三長老拂袖道:“我今日來此,就是要告誡你,乖一些,為師離開的這些日子,你莫要闖禍!”
“師父我想跟你去找師姐……”
“聽話!”
“師……”
“我……會留她一個全屍,也會給她置辦一口棺材,絕不會讓她曝屍荒野。
”
三長老說完,轉身離開了小樓。
崔十一娘心驚膽戰,她知道三長老的本事,她若不暗中跟去,師姐跟殿下一定逃不出千蛛樓的巨網,隻有死路一條。
一念及此,崔十一娘本想悄悄跟去,哪知收拾好東西,才踏出房門,便被曹陽的随侍攔住了去路。
“驸馬有命,命小的請十一娘去府中獻藝。
”
崔十一娘不悅道:“我從不去誰家府上獻藝。
”
“這……”随侍們為難地相互看了看。
老鸨扭着腰杆走了過來,挽住了崔十一娘,笑道:“十一娘啊,那可是驸馬,不能怠慢的。
”
“媽媽,你不能因為他是驸馬,就壞了我這兒的規矩。
”崔十一娘冷聲回複。
老鸨陰笑一聲,拉着崔十一娘退回了房間,壓低聲音道:“這可是樓主之命,你若不從,便是抗命。
”
“媽媽……”
“樓主知道你跟薛清弦親如姐妹,所以還帶了一句話過來。
”
崔十一娘蹙眉,“什麽話?”
“這次的差事若是辦得好,他可以給薛清弦一條生路。
”老鸨笑了笑,“你相信媽媽,飛鴿傳書都放出去了,三長老那邊樓主下了新的命令,不論是長公主,還是薛清弦,先抓活的。
”
崔十一娘微微舒眉,“樓主都這樣說了,十一娘豈能不從?”
“對嘛,樓主最喜歡聽話的人,十一娘是聰明人,聰明人往往能心想事成。
”老鸨得意地拐了一下崔十一娘,“去,好好打扮打扮。
”
“是。
”崔十一娘隻能放下行囊,坐到了銅鏡前重新梳妝。
老鸨退出了房間,喜滋滋地道:“姑娘我已經勸好了,這銀子嘛……”她朝着随侍們攤開掌心,“可不便宜。
”
“好說,好說。
”随侍們将沉甸甸的兩錠金子放入老鸨掌心,“驸馬說,今晚十一娘若是哄得他高興,明日還有十錠送媽媽。
”
“啧啧,驸馬爺可真會做人!”老鸨高興地捧着金子扭着腰杆誇了一句,揚聲催促道,“十一娘,媽媽我可就指着你發財了。
”
崔十一娘靜靜地看着鏡中陌生的自己,冷嗤一聲,“知道了。
”
自古而今,隻有掌權者才能左右生死。
當初天子殺她,如今樓主使喚她,皆因她不過是賤如蝼蟻的一個女人。
“呵。
”崔十一娘拿着眉筆勾勒眉尾,微微上揚,今夜的妝容格外地妖豔。
是生,是死,不過是上面那個人的一句話。
老鸨與她說的那些話,她隻聽出了樓主的威脅。
千蛛樓樓主那樣一個唯利是圖的人,心中怎有慈悲二字?她反抗是死,順從也終是一死。
既然大家都逃不過一死,那不如……讓大家都不快一回。
着紅裳,梳螺髻,她垂首含笑走出小樓,踏上了去驸馬府的馬車。
這些年曹陽讓殿下受的委屈,便由她向曹陽讨一筆吧。
馬車漸行漸遠,夜雨濛濛,終将十裏煙花巷的五彩燈影氤氲成一片朦胧。
就像那些曾經的溫暖回憶,一幕一幕,終會模糊。
“殿下……”崔十一娘慶幸,拾兒永遠是殿下心中最美好的拾兒。
那一夜烏篷船悠悠,她與她那情不自禁地一吻,那入口的甘甜,她永遠記得。
醉生夢死處,十裏煙花巷。
這是她與她最甜美的開始,也是她與她最安靜的訣別。
半宵夜雨,将骊都浸潤在了凄風苦雨之中。
千蛛樓主閣之中,燈火通明,樓主聶仲得意地在棋盤中落下一粒黑子,絞殺了一片白子。
與他對弈的不是別人,是他的侄兒,千蛛樓的少主聶廣。
“二叔,我們與長公主合作得好好的,為何突然棄了長公主,選擇曹陽那個廢物?”聶廣實在是不明白。
聶仲冷笑,“長公主那女人不容小觑,與她合作到最後,吃虧的隻有我們。
”
“那也不必這般着急棄子啊?”聶廣雖說對楚夕虛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