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番外大漠鈴
入夏之後,陣雨過後便是晴天。
金守疆修築棧道正當關鍵時候,這幾日都沒有回過石城,對聶小小與猗猗而言,這幾日也是難得的清閑日子。
說隻學一首詩文,可猗猗哀求的模樣實在是不忍拒絕,不知不覺間,聶小小便跟着猗猗學了十幾首詩文。
聶小小想,大概是年幼時遇上的夫子都是老頭子,聲音不如猗猗好聽,模樣不如猗猗溫婉,所以連帶詩文也覺得面目可憎了。
她這樣出神地想着,就這一會兒走神,便被猗猗抓了個正着。
“姐姐不專心。
”
“胡說,我明明在聽。
”
聶小小含笑看她,頗是得意,“不信你問,我一定答得出來!”
猗猗就坐在聶小小身側,她一手杵着臉龐,一手捏着毛筆用筆尾叩打了兩下白紙,“姐姐答是肯定能答,若我要姐姐寫呢?”
聶小小笑容一僵,“這……”是的,她記得猗猗方才講的是如何寫好看的字,聽是聽了,可真的要寫,隻怕又是爬蟲一樣歪歪扭扭的醜字。
猗猗擱筆忍笑起身,走到聶小小身後,從後面半擁着她,一手平整白紙,一手握住聶小小執筆的手,“我再教姐姐一回,這回姐姐可要認真聽了。
”
“好。
”聶小小微笑着點了下頭。
猗猗往前湊了湊,說話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聶小小的耳垂,酥癢而溫熱,“像這樣……橫要直,豎要正……”她帶着聶小小的手在白紙上寫了一個“十”字,側臉看她時,發覺聶小小的臉頰燒得通紅。
猗猗不放心她的身子,另隻手探上聶小小的脈息,“姐姐可是不舒服?”
“沒……沒有不舒服。
”聶小小隻覺慌亂,若不是因為肚子太大,她隻怕要蜷起身子,整個地縮入猗猗懷中,“我想學其他的字。
”
猗猗笑道:“姐姐想學哪個?”
聶小小悄悄地深吸一口氣,側臉對上了猗猗的眸子,她似在輕喚,也似在答話,“猗猗。
”
猗猗怔怔地看着她,在她的瞳中瞧見了自己的影子,她意識到了什麽,甚至搭在聶小小手腕上的指腹清楚地感覺到聶小小脈息的微亂。
“猗猗?”聶小小看她怔住了,便又輕喚了一聲。
“我……我想起來,今日給姐姐熬的湯藥還在煮着,我先去給姐姐端來!”猗猗這會兒像極了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幾乎是倉皇而逃。
聶小小起初還忍俊不禁,後來猗猗一夜未歸,聶小小便坐在榻邊想了一夜,她喜歡每日看猗猗笑,喜歡每日聽猗猗軟軟說話,隻要猗猗在,她便覺得由心地高興,猗猗待她親密些,她就會情不自禁地小小激動。
她的那些張牙舞爪,在猗猗面前全部都變成了柔情似水。
她的那些辣椒性子,在猗猗面前半點也嗆不起來。
哪怕世上與她最親密的金守疆,也從未讓她這樣期待過——期待睜眼就能看見她。
聶小小覺得自己是病了,怎的短短數日,便對猗猗這個小姑娘生出這樣的情愫?難怪猗猗會躲着她,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她輕輕撫着隆起的肚子,低啞道:“孩子,娘親好像做錯事了,你告訴娘親,娘親該怎麽做,她才不會躲着我?願意聽我說一句,對不起。
”
長夜靜默。
眼淚悄悄地沿着臉頰淌了下來,滴在了她的襦裙上,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
她是個戴着枷鎖的女人,怎能把一個好姑娘拖下這種罔顧綱常的孽緣之中?她确實錯了,錯到一不小心打開了心門,讓一個姑娘鑽了進來,錯到妄想那姑娘能與她一樣,疼惜一世。
痛,自心而生。
喜歡卻不能喜歡,想求卻求而不得。
聶小小隻能自嘲,她這一世活該隻能做他人的牽線木偶,永遠不能從心而活,做自己最想做的人,愛自己最想愛的人。
也許是有孕導緻聶小小不如未嫁時機敏,也許是一夜風雨擾亂了聶小小的警覺。
她并不知道,這一夜猗猗其實就在窗外靜靜地聽着她絮絮自語。
猗猗含淚輕笑,執傘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一顆又一顆摔碎在了石闆上。
她待她好,不過是想找她當傘,掩護她在金守疆眼皮子下完成大王的任務。
哪知,聶小小這個将軍夫人外面看着風光,裏面卻是個與她一樣戴着枷鎖的可憐姑娘。
她心疼她越多,便待她越溫情,看她笑得越多,便待她越真心。
短短數日,有變化的豈止聶小小一人?
猗猗早就不知自己是在假意待她,還是真心待她,戲中人迷了心竅,早已分不清真與假。
白瘦的指節捏在傘柄上微微作響,猗猗無聲長嘆,她這樣一個連命都不由自己做主的人,怎配得到真心實意的憐愛?
越是珍貴的,就越是害怕如雨珠一樣摔碎。
越是想要的,就越是害怕得之轉瞬即逝。
她若有一日不告而別,聶小小該有多傷心?她若不管不顧地與她一晌貪歡,有過最美好的回憶後,又怎舍得隻是一朝一暮?
“啊!啊……啊……”
突然,房中響起了聶小小的痛苦呻、吟。
“來人……快去叫穩婆……我的肚子好疼……”
“姐姐!”
猗猗驚呼一聲,幾乎是破窗而入,甩開了手中的雨傘,沖到了聶小小面前。
聶小小已疼得臉色發白,額上皆是冷汗,她緊緊地捏住猗猗的手,歉疚地道:“對……對不起……”
“我告訴你,你得好好的,你不能有事!”猗猗心神俱亂,看着聶小小雪白的裙角漸染漸紅,她哪裏還冷靜得下來?她心疼地将她擁入懷中,這一瞬隻想把她最溫暖最溫柔的地方全部都交給聶小小,“什麽都別說了,我來給你接生,你別怕,別怕……”
“我……信你……”聶小小忍淚笑了出來,死死咬住牙關,全身因為疼痛劇烈地顫抖着。
像是有人用重錘不斷捶打着她的小腹,也像是有鐵鉗子不斷拉扯着她血肉中的骨頭,要生生地将她的下、身撕扯開來。
“大夫人!”丫鬟們拼盡一切地撞門而入,看見了聶小小的慘狀,每個都被吓得煞白了臉。
“你去燒熱水,你去給姐姐找幹淨的衣裳來!快!”猗猗還是頭一回這般嘶聲力竭,沒有平日的半點溫婉。
隻因她知道,整個石城能救聶小小的也隻有她了。
石城根本就沒有穩婆在。
金守疆在這裏修築棧道是機密大事,找了兩個丫鬟伺候兩位夫人,已經是審之又審,加之他知道猗猗還會些醫術,所以早就決定聶小小臨盆就由猗猗接生。
郎心似鐵。
猗猗原本就不喜歡金守疆,與聶小小親近之後,就更讨厭了他幾分。
直到此時此刻,她遵從金守疆的意思,親手給聶小小接生,親眼看着聶小小是怎樣嘶聲力竭地在鬼門關闖這一關,她對金守疆瞬間隻剩下了濃濃的恨意。
他怎配聶小小這樣好的姑娘?怎配?
聶小小一直緊緊揪着猗猗的衣袖,自始至終都不敢捏她的手一下,她隻要确認猗猗在就好,她一個人痛就好了,不能将自己的痛轉嫁到猗猗手上。
“姐姐……”猗猗哪裏還忍得住淚意,眼淚簌簌地往下掉着,這孩子這般折騰她的母親,她連帶這孩子也讨厭了起來。
“不哭……我不痛的……真的……不痛的……”瞧見猗猗哭成了淚人,聶小小咬咬牙,隻恨不得馬上把腹中的孩子生出來。
猗猗別過臉去,餘光瞥見了聶小小裙角上的讓人發怵的鮮血,誰也沒有看見,她眼底浮現的一抹殺意。
這罪是金守疆給的,她一定要讓金守疆也嘗嘗,痛苦是什麽滋味!
“啊——”
聶小小拼了命地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終于把這個孩子生了出來。
孩子哇哇大哭着被丫鬟抱了過去,用溫水洗去了身上的髒污,又趕緊地拿小襖子裹起,抱了過來。
“抱遠些!”猗猗怒喝一聲。
丫鬟們還是頭一次瞧見猗猗發火,懼是一驚。
聶小小虛弱地躺在床上,蹙眉靜靜地看着猗猗。
猗猗自忖自己失态了,忍淚啞聲道:“我先給姐姐擦擦身子,換身幹淨衣裳,姐姐再去抱她。
”
“好……”聶小小無力地答道。
猗猗重新端了一盆熱水來,解開了聶小小被血與汗污透了的衣裳,一邊溫柔擦拭,一邊微微顫抖。
“以後……我給你撐傘……”
猗猗啞澀地說了一句,丫鬟們都沒聽明白是怎麽回事。
聶小小虛弱地看着她,勉強讓自己笑起來,“不下雨時……”
“也撐。
”猗猗答得幹脆。
“別怕……我能撐……住……”
“嗯……”
“等我……等我好些……我也給你……撐傘……”
“好……”
兩人深深地望着彼此,眼淚卻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她與她不由自主地嘴角一抿,那些沒有說明白的話,亦或是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化作這個溫柔又深情的笑,在彼此臉上漾開來。
金守疆是在三日後才回到石城,聽說自己當了父親,他狂喜地一路小跑沖入了小院之中,人還沒有走入房間,聲音便先傳了進來。
“是男是女啊?”
正在床邊侍奉湯藥的猗猗比聶小小還先一步沉了臉色。
聶小小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也懶得擡眼看金守疆一眼,她虛弱地問道:“你什麽時候去海城退婚?”
金守疆眉心一擰,“你還要為這事與我鬧多久才罷休?”
“我不想她成為第二個我。
”聶小小望着身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雖說還沒有張開,可眉眼像極了她,嬌俏得很。
金守疆面上有些罩不住,他斜眼看了一眼猗猗,“猗猗,她可是病了?”
“姐姐……”猗猗停下看了一眼聶小小,點頭嘆道,“确實病了。
”
金守疆就知道猗猗是最懂他心意的人,“這幾日就勞你多費心照顧了,若是小小還沒有起色,我便命人把送回西陽城靜養。
”
“金守疆你什麽意思?”聶小小下意識捏住了放在枕側的牽絲鈴,她錯愕地看着猗猗,“你……又是什麽意思?”
金守疆冷聲道:“病了的小小不适合照顧孩子。
”
猗猗笑道:“将軍,讓我醫治姐姐幾日,興許姐姐能好呢?”
“她能好麽?”金守疆不悅地問道。
猗猗笑容不減一分,“對症下藥,自然能好。
”
“怎麽個對症法?”金守疆問道。
“心病還須心藥醫,将軍與姐姐的心病,起于小小姐的婚事,将軍可有收到的定親信物?”猗猗驚覺聶小小松開了她的衣袖,她回頭對着她笑了一下,無聲唇語道,“別生氣。
”回過頭時,坦然對上了金守疆狐疑的目光,徐徐道:“将軍若是信我,可以把信物給我,興許這幾日我可以勸好姐姐呢?”
金守疆靜默片刻,點頭道:“我這就取來,不過……”他已經不對聶小小抱任何期望了,“若是她一會兒鬧騰起來,你可要小心些。
”說完,他往小小姐那邊看了一眼,他現下最想做的便是抱抱這個孩子。
“将軍快去吧,孩子跑不了的。
”猗猗給金守疆遞了一個眼色。
金守疆點頭退出了房間,不忘對門口的兩個丫鬟道:“你們盯着些,別讓小小傷了猗猗。
”
“是,将軍。
”丫鬟福身一拜。
聶小小不解地看着猗猗,眸光中還有一絲惱怒,“你為何要幫着他?”
“好姐姐,我可是在幫你啊。
”猗猗心疼地牽住了她的手,“你信我一回,好不好?”神情溫婉,誰見誰都舍不得說一個“不”字。
聶小小并沒有答話。
猗猗溫柔地撫上了聶小小的臉,“姐姐隻管好好養身子,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
“你想做什麽?”聶小小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緊張地覆上她的手背,“你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我想……”她并沒有說完話,因為她聽見了金守疆的腳步聲。
金守疆把那套金鈴妝盒拿了進來,猗猗起身迎了過去,鄭重地接了過來,抱在懷中,“将軍事忙,這兒都交給我,會沒事的。
”
金守疆本想叮囑她莫要弄丢了,可瞧猗猗抱得緊緊的,他便舒眉笑笑,溫聲道:“當心些,這幾日要委屈你了。
”
“将軍放心,猗猗知道将軍會心疼的。
”
“知道就好。
”
金守疆肆無忌憚地刮了一下猗猗的鼻尖,便大步離開了。
“你們把房門關上,我給姐姐擦洗換衣,她受不得涼。
”猗猗吩咐一句,兩名丫鬟又不瞎,金守疆到底寵誰,她們眼睛亮着呢。
兩人福身點頭,便将房門拉着關上了。
猗猗将房門栓好後,抱着金鈴妝盒走了過來,在聶小小錯愕的視線下,坐到她的身邊,将金鈴妝盒打了開來——金鈴耳飾一對,鬓間釵鈴一對,金鈴簪子一支,金鈴步搖一支。
猗猗笑吟吟地挑了一支鬓間釵鈴放到聶小小掌心,“姐姐,我喜歡這個,你給我戴上可好?”
“這是……信物。
”聶小小認真地提醒她。
猗猗點頭,“我知道這是信物,所以我珍之重之。
”
聶小小低頭看着掌心處的鬓間釵鈴,隻覺五味雜陳,不由得沉聲道:“猗猗,我隻想我的女兒不再走我的後路……”
“所以這些妝飾算不得她的信物,她将來喜歡誰,就嫁誰。
”猗猗對着聶小小笑了笑,“我想這個當我的信物,也當你的信物。
”
聶小小不敢相信聽見的話,“你……你這話……”
“我喜歡金鈴。
”猗猗莞爾,“隻可惜這裏面隻有耳飾跟這個是成雙成對的,隻戴一個耳飾未免奇怪了些,所以,這個可以送我一個麽?”
聶小小遲疑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