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竭盡全力攀爬童年時自己壘疊鑄造起來的高山,這些高山形态各異,垂挂着能夠剖開皮肉的尖利岩石,奔流着能夠融化人脊骨的岩漿,而在攀爬這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時,童年時的小孩兒會被這些岩石和岩漿逐漸摧毀,然後成為一個又一個堅硬又體面的成年人。
喬豐年的痛苦并不新鮮,人類跳脫不出“童年陰影”這一道怪圈,而所有的童年陰影,又九成九會将人引渡進那一個名叫痛苦的泥潭深淵。
在這個泥潭深淵裏,痛苦是痛苦,幸福也是痛苦,好像世界上歸根結底隻存在着一種情緒,那就叫做痛苦。
所有一切情感的鏈接到了最終都隻能走向痛苦,以至于所謂“圓滿的幸福”成為了傳聞中的事物。
可誰讓喬豐年曾經一腳跨進過“圓滿的幸福”,所以當一切幸福以摧枯拉朽之勢被摧毀時,痛苦的反噬尤為激烈顯著,他當然應該不甘心,他當然有理由仇恨那一個“破壞者”。
隻是,郁啓明想,喬豐年從一開始就仇恨錯了人。
平川的日光透過彩窗,落到了那一盞淺淺的茶湯上,郁啓明一邊垂着眼看茶湯上的浮影碎光,一邊做一個看似耐心的傾聽者。
——喬豐年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闡述者,他把過往拆分成了一個又一個細節,情緒大于事實。
從裴緻禮毫無預兆的出現,到他父母感情的崩裂,從他的猶疑與茫然,到目睹喬簡明對裴緻禮無意識的偏愛與關心。
比起他自己的情緒,母親的情緒才是紮根在喬豐年心底的藤蔓種子,母親的不得解才是喬豐年的不可解。
或許在喬豐年的心底,他寧願父母分開,可他們偏偏不離婚。
他們堅定地延續着這一段婚姻,并且發自肺腑地愛着他們的孩子。
這尤為可怖。
喬豐年被蘇照春和喬簡明的婚姻捆綁,成為了他們婚姻的延續品和象征物,他眼睜睜看着父母的婚姻逐漸膨脹成了奇形怪狀的詭谲事物,他逃脫不得,隻能被父母的感情所折磨。
他被折磨得早就不相信愛情了。
他不可能會相信愛情,他也不相信婚姻。
他不相信忠貞,他甚至不相信時間。
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郁啓明。
郁啓明對他而言隻是一個半路出現的意外,喬豐年從一開始就“确信”這一段先天不足的感情最終會分崩離析。
他一直在折磨這段感情,用以确認他依舊在意對方,用以确認對方依舊在意他。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郁啓明,進而折磨裴緻禮。
在一開始的時候,折磨郁啓明本來就等于折磨裴緻禮。
誰讓——
“他那麽在意你了。
”喬豐年的聲音埋在他的手臂裏,他重複着又說了一遍:“……他太在意你了。
”
喬豐年十八歲,第一次見到裴緻禮在意的那個少年,他隻覺得他像一隻灰撲撲的、受了驚的小麻雀,不合時宜地闖入了裴緻禮虛僞的水晶宮。
漂亮,卻也不夠漂亮,比起身邊那些精緻到頭發絲的女孩兒,他好看得過于拙樸,喬豐年喜歡更加精雕細琢的東西,他沒耐心打磨璞玉。
何況,再好看他也是男的。
喬豐年不是裴時雪,他不是同性戀。
他不是同性戀,他不該注意一個男孩兒,他不該尾随他沒入裴宅的花徑,他不該看到裴緻禮看向他的眼神。
——裴緻禮太在意他了。
裴緻禮為什麽不藏好這份在意?
明知道他喜歡跟他搶東西。
如果裴緻禮真的這麽在意他,裴緻禮又為什麽不好好呆在他的身邊?裴緻禮為什麽要給他機會?
如果裴緻禮給了他可乘之機,他為什麽要放棄。
喬豐年見過最狼狽的郁啓明,一個人抿着嘴站在石榴樹下,臉上還帶着血,卻倔強到連哭都不允許自己發出聲音。
他見過他倔強、脆弱、狡詐、狠辣、無辜、堅強。
他見過他哭,見過他笑。
他見過他用十分鐘的時間練習左手握筆,緩緩寫出喬豐年。
他在那一盞昏黃的舊燈泡下擡頭,燈火彙聚躍動在他的眼眸,他笑着說:“好像也不難。
”
喬豐年不是同性戀,他不會喜歡上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兒。
喬豐年不是忠貞的人,他絕對不會因為有了男朋友就失去女朋友。
喬豐年不相信愛情,他不會嫉妒。
喬豐年不相信時間,他絕對不會和人談一場漫長的戀愛。
喬豐年不相信婚姻,他不可能去定制戒指和求婚。
喬豐年還有自尊。
喬豐年可以接受郁啓明離開。
“能說的我都說了。
”喬豐年從自己的臂膀裏擡起臉,他的臉上被壓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痕,他最後一次嘗試微笑,他說:“你看,我也有苦衷的,是不是?就饒了我這一次吧,寶貝,我以後……”
頓了頓,喬豐年穩住自己顫抖的喉音。
“我以後,我本來,就——”
隻愛過你一個人。
酒店外響起一道尖銳的鳴笛聲。
這一道鳴笛聲響過了足足十秒鐘。
十秒鐘。
郁啓明擡眼,和喬豐年對視。
喬豐年的笑容沒有堅持過十秒。
他顫抖地眨了眨眼睛。
眼淚就那麽又滾落到了他瘦到幾乎已經沒有肉的下颌。
鳴笛聲停止。
郁啓明把手機放回口袋,他聲音平靜地向喬豐年尋求意見:“我們分手的事情,我還沒和宋學而提,我想,還是要跟她說一聲。
你去說還是我去說?”
——喬豐年還有自尊。
——喬豐年可以接受郁啓明離開。
喬豐年在長久空白的茫然裏點了一下頭,他說:“還是……你說吧。
”
他清了一下喑啞的嗓子,又重複了一遍:“你說吧。
”
郁啓明垂下眼:“好的。
”
***
宋學而問李博鳴平川一年下幾次雪。
李博鳴說他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平川了。
”
宋學而靠在窗邊,看着路邊還未融化的污雪,說:“S市離平川很遠,你連平川一年下幾次雪都不記得了。
李博鳴,你還記不記得你媽要回平川——你還記不記得你爸媽離婚的時候,你傷心嗎?”
李博鳴說:“不傷心,我覺得他們離婚挺好的。
”
宋學而:“嘶——你講真的?”
李博鳴:“真的。
比起看他們天天吵架變成仇人,我寧願他們分開,分開挺好的,他們都開心,我也開心。
”
宋學而:“……好吧,好吧。
”
車窗外突兀響起鳴笛,宋學而捂着耳朵伸出脖子向外看。
“——又是泥頭車——好吵!”
泥頭車刺耳的鳴笛聲停住不到一分鐘,宋學而接到了她舅舅的電話。
“嗯,吃完了,行李?我沒有行李就一個書包。
喬舅送我回學校嗎?嗯嗯,好的,好的舅舅。
”
李博鳴握着手機看着少女側過頭打電話,額頭前軟軟的頭發掃着她的眉尾。
她伸手捋了一下,說着說着,又捋了一下,可那幾簇頭發還是軟軟地歸于原位。
李博鳴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又緩緩收起笑容。
宋學而挂斷電話,她嗚呼了一聲,伸手又捋了一下那幾簇軟乎乎的頭發,說:“我舅安排好我了,我得回去了。
”
李博鳴說好。
宋學而擠到李博鳴身邊,又跟他撞了一下肩:“這次辛苦你了,等過年我回S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