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郁啓明推門的動靜讓包間裏的兩個人都朝他看來,他走到裴緻禮身旁,放下手機,拉開空椅坐下。
他坐下後先緩了緩,然後才有力氣轉過頭跟裴緻禮解釋:“是我大姐男朋友的電話,問宋學而情況的。
”
裴緻禮點了下頭,示意他先吃飯。
郁啓明拿起筷子,又朝着對面的自從他推門進來就緊閉着嘴巴一聲不吭的喬豐年講:“雖然事出有因,但小孩兒該教育還是得教育,不能太縱容。
年前我會把宋學而接回來,以後還是讓她在S市上學。
”
喬豐年說:“……那是最好的,我現在就聯系學校。
”說着,他摸出手機就要打電話。
郁啓明吃了一口青菜,講:“不用麻煩了,裴緻禮剛剛已經托人問了。
”
喬豐年愣住了。
裴緻禮看了郁啓明一眼,伸手拿起筷子,也吃了一口菜。
喬豐年愣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哦……。
那住呢?小耳朵回來你那邊也住不開,總不能讓早早和她待一起,要不這樣,之前萬柳那套房子空着,你和小耳朵住那邊,我讓陶阿姨也過來,她好歹之前照顧小耳朵那麽多年,你放心,我也放心。
”
郁啓明垂着眼還是拒絕:“陶阿姨年紀大了,宋學而現在也不是三四歲,不需要有人專門盯着照顧。
房子的事情暫時不急,如果有需要,我會置換一套大一點的。
”至于郁早早和宋學而之間怎麽相處這個問題郁啓明直接跳了過去。
有些事情郁啓明不可能在郁早早不在場、不知悉的情況下随便跟人提起,哪怕這個人是喬豐年亦或是裴緻禮。
接連被拒絕了兩次,喬豐年即便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依舊還是不受控地陷入陰翳的沉默。
郁啓明給了他一點時間梳理情緒。
同樣的,郁啓明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梳理情緒。
時間堆積下來的一些并不隐晦的秘密藏在積了灰的角落,如果不是有心人翻找,恐怕這一輩子它都難以暴露在天光下。
從郁啓明和裴緻禮經年後再次見面,到裴緻禮坦誠當年的确是因為發生了某些事情所以才錯過了他的“求救電話”,他們彼此重新構造起來的“信任”本來就尚未十分牢靠,又或許也沾了點過分的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本質上還是因為兩個人都不想破壞這好不容易用漿糊水搗鼓着黏連起來的關系,“過去”是一個太沉重的話題,誰也不确定如果真的輕率地提起,是否會對此時此刻的兩個人造成情緒和情感上的沖擊。
郁啓明不願意提起,除開自己那點微薄的自尊心以外,的确更多的還是顧慮到其他人——他的陰霾從來不算陰霾,他不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他不能僅僅因為情感需要就對人輕率提起舊事。
而裴緻禮……他恐怕隻是不希望給郁啓明帶來壓力。
沉重的情緒和單方面的付出或許能夠讓未見世面的年輕人為之感動,可是經歷過社會洗禮的、庸俗的成年人隻會覺得那些東西都是過了界的負擔,裴緻禮或許在和郁啓明重逢的第一面就吃透了這一點。
成年的郁啓明不是當年的少年,比起當故交,他寧願當場撕掉過往,與裴緻禮做簡單幹脆的“陌生人”,他們是不是真的陌生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跟他做陌生人。
——沒有誰要求你付出。
他有他的新生活,他不需要負擔你們的過往、回憶、愛情、以及追求。
郁啓明偶爾還是會覺得裴緻禮對他自己的道德标準提得有點太高了。
裴緻禮必然認為他的愛情、他的追求,歸根到底是他在滿足他自己,他或許并不想讓郁啓明誤會——誤會他付出是因為他提前做好了伸手向郁啓明讨要等價回報的準備。
他沒有。
裴緻禮沒有。
截至目前為止,裴緻禮甚至沒有問過郁啓明要不要開啓另一段感情。
在這短短的幾天裏,他們默契地接過很多次吻,也已經上過不止一次床,卻沒有人開口提一句他們現階段是否算是跨入了什麽關系。
郁啓明很小心,裴緻禮比他更謹慎。
裴緻禮很謹慎,他謹慎到不願意讓郁啓明知道,他當年為了不“錯過”那些電話曾做出的反抗和努力,不然他不會隻是模糊地一筆帶過,隻提了裴時雪被綁架,卻不提自己。
裴緻禮并不想讓郁啓明知道一些其中的細節,正如郁啓明也并不想裴緻禮知道他當年也曾為彼此做出過努力。
年輕人習慣于過度關注自己,并不會知道一個人自我感動式的付出或許會成為對方的負擔,可是成年人已經知道,有些事情就應該直接掩蓋掉,不留痕跡最好。
輕松的感情永遠好過沉重的感情,背負枷鎖從來不是開啓一段健康感情最好的方式,至少目前來說,郁啓明和裴緻禮他們兩個現階段都在努力擯棄過往,嘗試着新開局。
和裴緻禮接吻和做愛都比郁啓明所以為的更好,他也正努力摸索着調整、适應和裴緻禮的相處——如果不是喬豐年提一句十年,如果不是裴時雪發過來的這一段視頻——總有一些人不願意讓郁啓明和裴緻禮走出時間的陰影。
他們一定要提起過去,讓郁啓明再一次直面他的十七歲,讓郁啓明看到他和裴緻禮兩個人曾經的弱小和無能為力,然後再告訴他們,你們錯過了,你們很可惜。
他們比郁啓明和裴緻禮更耿耿于懷那十年。
隻是不得不說,他們的耿耿于懷卓有成效。
至少郁啓明現在因為默片裏那一個身形模糊的裴緻禮如鲠在喉。
實在咽不下飯了,郁啓明給自己盛了一碗熱湯。
放下勺子的時候,他擡眼,從蒼白疲憊的喬豐年看到平靜漠然的裴緻禮:“……你們都不吃嗎?”
喬豐年和裴緻禮都不說話,郁啓明隻好默認他們已經吃飽了。
最後喝了兩口湯,郁啓明放下碗,拿起一旁的濕巾擦了一下手,對喬豐年講:“宋學而那邊,還是得盡早送她回學校,你有空嗎?”
喬豐年扯了一下嘴角:“原來我還派的上用處,我以為我已經不配當這個舅舅了。
”
郁啓明拿過手機查鐵路信息:“你當舅舅比我當得更合格,所以,不要講這樣的話,不然如果宋學而聽見了,她能從這裏哭回廣州。
”
确定了高鐵班次和時間,郁啓明直接輸入喬豐年的身份信息和手機號,又給宋學而也買了票。
喬豐年的手機跳亮車次信息,郁啓明收起手機,擡眼看向喬豐年:“過年的時候打算什麽時候去瑞士?到時候提前給個時間,我好安排宋學而假期的補習課。
”
喬豐年就那麽和郁啓明對視着,過了一會兒,他才又笑着偏過頭,說:“……太可笑了。
”
太可笑了。
他和郁啓明和裴緻禮三個人坐在一場飯桌上吃了一頓沒人掀桌的飯,郁啓明和裴緻禮自成一派,隻有他一個人歇斯底裏,而現在郁啓明還問他什麽時候去瑞士。
“不去了嗎?”郁啓明聲音帶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冷靜和溫和,他說:“那我到時候就直接安排宋學而的假期生活了。
”
喬豐年伸出右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說:“……去的,說好的事情不能反悔。
”郁啓明不都說了麽,他是一個合格的舅舅,他怎麽忍心叫小耳朵傷心?
不能叫宋學而傷心,不能。
捂着眼睛的手掌心裏開始攏起潮熱,喬豐年用自己的手掌心貼住自己的發燙的眼皮。
裴緻禮的手機響起鈴聲,他摁斷電話,起身對郁啓明講:“你先處理宋學而的事情,等處理好了再聯系,不着急。
我先過去了。
”
郁啓明點了點頭,起身想送他,也想再跟他說幾句話,卻被裴緻禮摁下了肩膀。
他近乎安撫地輕輕捏了一下郁啓明的肩膀,示意沒關系。
體貼的安慰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何況裴緻禮把今天的所有事情都處理得足夠平靜和理智,他本來不需要對喬豐年有什麽隐忍和退讓,他隻是給予了郁啓明尊重,也給予了喬豐年體面。
裴緻禮手掌心的體溫穿過衣服貼住郁啓明的皮膚,這讓郁啓明一直僵硬的背脊和緊繃的精神一起逐漸松弛。
裴緻禮很好。
郁啓明已經不需要再作其他确認。
松開了握住郁啓明肩膀的手,裴緻禮擡腳走到了門口,隻是将要伸手開門,裴緻禮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轉過頭對捂着眼的喬豐年講:“多謝你今日知無不言。
”
他又講:“再會,喬先生。
”
喬豐年不吭聲,裴緻禮也不在意,直接出了包間的門。
又過了一分鐘,喬豐年放下捂着眼睛的手,
他眼睫的确是濕的,但濕得并不明顯,眼睑的紅腫更顯眼。
走了一個最多餘的人,喬豐年想,他應該要和郁啓明說點好話的。
可腦子是空的,說不出好話。
其實他本來也不會說好話,從小到大被縱容着長大的人,隻有別人對他說好話的份,這個世界上本來也就沒幾個人需要他喬豐年低聲下氣說好話。
他不會的。
他隻會說難聽的話,說傷人的話。
蠢貨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