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至交
“臣,有本要奏。
”
昏沉天色下,雷聲滾滾,朔風掠過檐角的驚鳥鈴,鳥雀齊齊震飛,殿內氣氛卻凝滞,玉扳指的轉動聲響落下,跪在地面上的大臣更是恨不得将頭埋進胸腔裏,片刻,上方傳來老皇帝允許的聲音。
請旨之人一身青袍,墜在末尾,斑駁光影下,倒是顯得長身玉立,他跪地叩頭行禮後,才開口道:“安王殿下在西獵場私養兵馬……”
“哐當”一聲響,昏暗天色被雷聲炸響,白光從雲層破開,大雨瓢潑而下,林煜撐傘走在官道上,旁人不敢同他走在一起,又想看熱鬧,隻好墜在他的身後竊竊私語。
管道長而寬闊,宮牆旁栽了幾棵梧桐,梧桐葉被暴雨沖刷在地,似有人騎馬而來,馬蹄聲、破空聲齊齊湧來,随即宮門關閉,鞭聲攜着狂風暴雨而來,直直打在林煜的手上。
油紙傘如花般墜落,露出林煜俊朗的面容,明暄手持長鞭,她胸廓疾速起伏着,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林煜。
猶如初見。
她高站樓上,瞧見探花郎打馬而過。
雨勢過大,血痕被沖刷幹淨,露出泛白的皮肉,林煜垂首而站,他行禮道:“郡主安好。
”
又是一鞭打在他的身上,血痕猙獰,其餘官員是知道這位郡主嚣張跋扈的惡名的,瑟瑟發抖的不敢出頭。
明暄氣得渾身發抖,眼眶發酸的盯着林煜看,鞭子被她握得發緊,雨霧沾濕衣擺,面上的胭脂花了,她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等他。
等到最後,他終于回了上京,頭一件事,便誣告她的父親私養兵馬。
明暄渾身發抖,她一把扔下鞭子:“林煜,本郡主告訴你,本郡主的父王不可能私養兵馬的。
”
林煜沉默的看向她。
她話畢,掉轉馬頭,剛要離開,卻似乎想到什麽一樣,回首看向林煜,暴雨沖刷幹淨她的妝容,露出如初見般清麗的面容。
她根本沒想過父親會私養兵馬。
她的世界,慣來是花團錦簇,到了此時,心裏依舊想得是兒女私情,這兒女私情磨得她牙齒打顫,她聽見自己狼狽的問:“林煜,你愛過我嗎?”
其餘官員被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林煜看向她。
——“小煜安好,哥哥不日歸來。
”
……
——“抱歉,小煜,哥哥有公務在事,下月歸。
”
……
——“小煜,抱歉,還有點麻煩沒有解決,哥哥下月必定歸。
”
……
家書一封封寄來,可他哥哥從未回到靈安鎮,父母在家罵哥哥沒有用。
“你哥還不如不讀書!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又不能帶我們去京城享福,又不娶妻,連個孩子都沒有!”
父親在林煜面前罵,母親在他面前抱怨,他不敢想,哥哥會被罵成什麽樣子,但他很想見到哥哥,于是他來到了上京,遇見了個癡傻的哥哥。
據說是磕到了腦子,誰知道呢。
後來才知道。
哥哥為了替慶王翻案,惹惱了當今聖上,官職被一貶再貶,又不知為何去了安王的西獵場,最後成了個傻子。
無人記得他的哥哥。
哥哥存在的痕跡被抹去,隻剩下了留在白底黑字上的名字。
林瑕,應該是個秀才吧。
可他哥哥不止是個秀才,他哥哥心有大志,他哥哥要為蒙冤者翻案,他哥哥要見到世事太平。
既然哥哥出事了,
那他便替哥哥做這些事。
林煜複雜的看向明暄,沉默片刻,開口道:“郡主還是回安王府一趟為好。
”
明暄恨恨的回首。
馬蹄聲很快遠去。
.
雨勢更大,整個上京好似都被蒙了層水霧,賣貨郎早早收拾了攤位,街巷沒了往常的熱鬧,冷清了不少。
明淳靠窗看向雨霧,隻見雨霧中沖出匹白馬,白馬揚蹄,哨聲微響,随後是其人紫色發帶垂落至頸前,仰首,似隔着重重雨霧,同明淳對視一眼。
哨聲,是戰場上,慶王分辨他們的區別。
明淳揮了揮手。
雨霧更重,往常歌舞升平的安王府今日卻亂成一團,溫香軟玉變成了細細哭聲,安王被吵得心煩,一把抽出牆面上的長劍,惡聲惡氣道:“誰再哭,就給老子滾出去。
”
縱使安王也有一幅好相貌,但匪氣過重,聲如洪鐘,吓得室內安靜一瞬,拿着聖旨的官宦吓得瑟瑟發抖,再無了往日鼻孔朝天的樣子,聲音又細又小:“安王殿下……”
官宦話還未說出來,長劍僅離官宦三寸,官宦吓得夾緊雙腿,兩眼卻緊緊的盯着劍尖,劍尖緩慢向前,直至到了他的咽喉。
淩厲的煞氣撲面而來。
屋內頓時冒出股腥臊氣。
劍尖卻戲耍的掠過他的咽喉,擡起他的下颌,官宦瞧見安王輕蔑的視線,更是吓得渾身發顫。
“你是說?我父王說,讓我不再踏出府邸半步?”
官宦下意識想要點頭,可又不敢點,緊張的反複吞咽唾液,剛想說話時,就聽見安王堪稱溫和的聲音:“直說便是。
”
官宦艱難的咽了咽唾液,剛吐出個是字,卻感覺脖頸一疼,嗅到濃重的血腥氣,他僵硬的低頭時,瞧見自己屍首分離,奮力揚起脖頸時,透過劍面,瞧見安王猩紅的眼睛。
如惡鬼般。
“父王,您實在是老了。
”
雷聲滾落,雨珠砸落。
打更人撐着傘,縮了縮脖子,剛踏出一步時,鞋面卻進了水,他晦氣的呸了幾聲,踩了踩地面。
白光劈開雲層。
打更人瞧見了混濁得恍如血色的水,他瞪大眼睛,脖頸一軟,癱軟在地。
宮牆下血跡斑斑。
安王執劍踩過屍首,不正經的依在柱旁,笑道:“父皇,您已經老了,該退位讓賢了。
”
老皇帝微掀眼簾看他:“老二,你還是太急了些。
”
安王微皺眉,卻聽到刀劍相抵時,不多時,一沉穩腳步進了宮內,抱拳拱手道:“陛下,臣救駕來遲!”
是個女聲。
安王下意識回首,先是瞧見墜在她發尾的紫色發帶,光線斑駁中,窺見那張偏冷硬的面孔,是常德将軍。
常德将軍不是在北狄戰場上嗎?
安王心下一跳,剛後退一步,腰身卻被迫觸及鋒利長劍。
高坐臺上的老皇帝一揮手:“關下去。
”
可無人應他,宮內堪稱寂靜一瞬,雨聲漸緩,似有昆曲傳來,老皇帝視線如炬的看向底下人影,卻隻瞧見影影綽綽,似傀儡戲開幕的場景。
一襲水袖的芸娘提步進了屋內,她眉眼彎彎,卻因面相的緣故,似哭又似笑:“安王兄,你已經不再年輕了。
”
她看向高臺,笑意盎然:“父皇,知天命的年紀就應該好好呆着,您說是也不是?”
安王瞪大眼睛看向芸娘,他始終沒想捕他的黃雀竟然是芸娘,牙齒都打顫着:“何樾何将軍呢?”
芸娘笑意盈盈,一言不發。
高大身影站在她的身後,朝安王拱手,行禮道:“殿下。
”
.
細雨朦胧。
木門被雨侵蝕,發出腐朽的味道。
長渡恍如見到了少時。
宮影恍惚,滿城花燈燃盡,掠過年少時的景象,窺見檐角的驚鳥鈴,驚鳥鈴被風吹起,他恍惚看見了父母兄弟姐妹的影子。
父親不茍言笑,母親歡脫跳躍。
大哥身高體長,滿身戾氣,一柄狂刀耍得虎虎生威。
二哥生得像個白面書生,青衫落拓。
三姐身子骨不太好,性子幽靜,喜好女工。
四哥生得風流多情,一身白衣,引得上京無數女郎偷偷打聽。
五哥嘴碎,整日盯着百草園看。
六姐不茍言笑,常年着黑衣練劍。
八妹喜好胭脂水粉,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
九弟力大如牛,喜好比武。
十弟身體不好,總是病歪歪的依在床榻上。
他們的父母皆為國捐軀,成了孤兒。
父親便将他們記在名冊上,希望他們日後平安喜樂。
他恍惚的顫了下眼睫。
朔風将驚鳥鈴吹得作響,面前的身影被吹散,徒留空曠寂寥的祠堂。
他無意識伸手,踉跄一步,抓住滿目瘡痍。
入目恍如萬家燈火,笑臉身影飄散。
他窺見了滿室牌位,視線恍惚的劃過牌位上的名字。
明家祠堂。
自黎朝開國清祯元年,至開元十五年。
“七哥,慶王府被封禁後,我便将祀堂移到了此處。
”
長渡的視線重重劃過最頂端的牌位,他轉頭看向明瑜,明瑜冒雨趕回上京,身上還穿着銀質铠甲,垂在肩頸處的紫發發帶微偏,露出張冷戾的面容,幾乎雌雄莫辨,他的指尖控制不住的蜷縮了下,微不可查的應了聲:“這些年,有勞八妹了。
”
明瑜偏了偏頭,不讓眼淚流下:“七哥說得哪裏話。
”
她俯身用袖子擦了擦離她最近的牌位,垂着眼踢了明淳一腳:“別哭了,我們終于能報仇了,你不會高興一點。
”
明淳咬了咬牙,他跪着擦過每個牌位,到了明瑜身旁,掠過“明夷”的牌位,幾乎是跪着朝明瑜磕了個頭:“當哥哥的對不起你們,如果不是我沒用,八妹和七弟就不用十二三歲上戰場。
”
可他額頭還沒碰到地面,卻被明瑜扶住:“五哥,明家就剩我們三個了,你往後不必再說這些客氣話。
”
長渡微不可查的應了聲,他垂了垂眼簾,慢半拍的跪在地面上,卻不敢看牌位:“等此間事了,将小瑾的牌位放上去吧。
”
十弟叫明瑾,明瑾的父親是個校尉,幼時長得便高大,整天鬧着上戰場,後來偷偷瞞着父親上了戰場。
明瑾的父親為救明瑾而死,明瑾也受了重傷,藥物吊了半年,後替代他而死。
明瑾是被劊子手砍下了頭顱。
屍首分離,他死那年,才九歲。
若明瑾能好好長大,如今應當十六歲。
他占了明瑾的身份、年齡乃至生命。
茍延殘喘又多活了七年。
流放路上,他到了邊疆,才知道父母兄弟姐妹的死狀。
糧草遲遲未到,父兄困頓于梁城。
敵軍手拿輿圖,殺進梁城。
父兄的頭顱被敵軍挂于城樓侮辱,母親阿姐被淩辱緻死。
他們死前,為國殺敵。
他們死後,萬人唾棄。
他原以為隻要查清楚糧草為何遲遲未送,原以為隻要查清楚究竟是誰誣陷明家,便可以洗刷慶王府的冤屈,讓他們清白上路,可花了三年拿到的證據被呈遞後,得到的卻是追殺,髒水。
他絕望到茫然,腦海裏模糊有些印象。
幼時他體格強健,根本沒有先天不足之證,可他的父親總将他關到房內,他不願意,父親便要請家法,是母親擋在他的身前,怒極生悲對父親喊道:“明晖,你是瘋了嗎?”
“阿奴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難道要打死你的親生兒子嗎,那位忌憚你,你不如卸下官職,激流勇退,還可以保全你們明家的忠義,何苦讓我的阿奴受這般罪。
”
“我的阿奴生來就被你下了先天有疾,還被你以養病為由,送往蜀山這麽多年。
”
母親的淚水砸在稚童的面上,稚童倔強的抿着唇一聲不吭,他盯着母親的淚水,手指痙攣的動了下,卻被母親抱住了面頰。
她的眼睛滿含淚水,悲痛難忍:“明晖,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看看他的臉,你看看他啊!”
鞭子墜地,母親拽着父親來到他的面前,她的聲音逐漸變小,喉間哽咽難消。
窗外打了雷,驚鳥鈴被吹得作響。
“我們阿奴已然長了這麽大了,你有沒有看清過我們阿奴的臉,你有沒有記住我們阿奴長什麽樣子?!”
“我們阿奴從蜀山回到府內這些日子從來都沒笑過,明晖你個王八蛋,你注意過沒有!”
明晖顫抖的想要伸出手,可阿奴已然別過臉,他別扭的往旁邊的蒲團跪去,不高興的想。
他想說,憑什麽哥哥姐姐,你們都能帶在身邊,唯獨不把我帶在身邊。
可傲氣支撐着他,讓他說不出來這句話,隻能使勁的握了握手,悶聲悶氣道:“我本來就不想回來,還不如把我放到蜀山。
”
雖然師傅喜好喝酒,還不收徒,整個長思峰就他一個人,做飯還好難吃。
阿奴如同大人般重重吐出氣,憋着臉道:“反正我自小是個孤兒……”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感到淩厲的勁風向他襲來,阿奴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母親的哭聲,她死死的抱住父親的手臂,憤怒讓她的聲音都變得尖銳:“明晖你要幹什麽,你是要打我們阿奴嗎?”
祠堂內光線昏暗,阿奴隻能窺見父親顫抖的唇,他氣得別過臉,瞪着父親:“你打我啊,我本來就沒有說錯,我不就是孤兒,我從來都沒見過你們,我從小就跟着我師傅生活,我就是個孤兒!”
他似乎要發洩着什麽,聲音越來越大,直至窗邊雷聲滾過,白光照清楚室內光線,他看見浮着的牌位,密密麻麻如同山脈一般,瞧見父親擡起又放下的手,瞧見母親痛哭流涕,不知為何,他挺起的脊背慢慢下沉,如同一把緊繃着的弓慢慢卸去了力氣,他閉上了眼睛。
可卻聽見鞭子打過皮肉的聲音,母親痛哭流涕的聲音:“你給我滾,快點滾!”
一聲悶雷,終于下了雨,暴雨從天河而降,寂寥冷清,他被人抱了個滿懷,溫暖柔軟。
母親身上的味道并不好聞,她剛用鞭子打了父親,鞭子上皮革難聞的氣味好似還凝在她的身上,祠堂又有股黏稠的血腥氣,可母親輕聲說話時,他好似聞到了母親身上香氣。
很暖和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