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同心鈴
窗外烏雲密布,朔風驟起,樹梢簌簌作響,屋內香爐燃得正盛,白煙袅袅,宛如薄紗般的籠在少女的面容上。
藥老垂首而坐,他伸手把脈,面色神色卻愈發凝重,半響,他才沉默的收回手,緩聲道:“她的情況很複雜。
脈象時而浮起,時而潛入,既快又短暫,難以捉摸,宛如蝦在水中遊。
這種脈象常常昭示着氣血大虛,正氣将竭。
可又觀她面色,紅白隐隐,神采飛揚,根本不是大病之人的模樣。
”
窗外似落了雨,先是細雨,雨珠雜亂碰撞般的砸在竹屋上,發出空靈的聲響。
輕紗籠在竺葉的身上。
長渡長久的凝視着竺葉的面頰,耳邊落下藥老肯定的聲音。
“我懷疑她的正氣很早将絕,但又有人用其他法子吊住了她的氣息。
”
藥老收回手,他看向長渡。
窗外細雨漸大,雨珠如同在唱一場戲,荒誕又雜亂。
“你知道,苗疆的寄生蠱嗎?”
藥老便說便搖了搖頭,他的面容隐在燭火下,顯得越發蒼老疲憊:“你這個年齡,不清楚也很正常。
”
“百年前,苗疆有四蠱聞名于世間。
一曰情蠱,蠱主凡将此蠱下到心愛之人的身上,此人便會愛上蠱主。
”
他說到此,看了眼長渡,又徒然的搖了搖頭,聲音蘊含些無奈:
“你不久前誤入歧途後,受鞭刑叛離蜀山。
你師傅還想讓我出山觀察你是否中了情蠱。
”
藥老聳了聳肩:“很可惜,你身上并沒有情蠱。
”
他愛她,同藥物無關。
香爐內白煙愈濃,長渡的腦海越發清明,他望向躺在床榻上的竺葉,嘶啞道:“我跟她再遇後,所做得每一個決定,都是出于自願。
我愛她,僅僅因為她是她而已。
”
藥老卻沒在這個話茬上停留很久,他話音一轉,又道:“其二便是寄生蠱。
據說此蠱百年難練,如若練成,蠱主要命絕一線,這才能寄生于蠱主體內,會讓蠱主長生不老,又名長生蠱。
”
“我懷疑,這小丫頭身上的蠱便是寄生蠱。
但據說,此蠱有一弊端,中蠱者喜怒哀樂,過往記憶,都會被慢慢撥出,就相當于本就染色的紙又重歸于一張白紙。
但中蠱者體溫心跳呼吸也會逐漸如屍體般。
”
“所以,我私認為,這根本不是長生。
換一種說法,它更像是傀儡蠱。
兩者本質區別便是前者能寄生在命絕一線之人的體內,而後者僅能寄生在死人身上。
”
命絕一線?
長渡的瞳孔縮緊。
她什麽時候受得重傷?
藥老眸光銳利的望向長渡:“你現在需要告訴我,她是不是曾經忘記過什麽?”
長渡聲音喑啞,聲線顫抖:“她确實忘記過以往的記憶,不過現今記憶恢複大半。
”
藥老眉頭一蹙,他驚疑的重複着:“恢複記憶?”
他緊蹙眉頭,細細思索着,又很快搖了搖頭,才道:“其三便是複生蠱,這一蠱苗疆人從未對外言明過,中原人幾乎沒有知道的。
”
藥老望向長渡。
窗外恰好起了陣驚雷,雷聲滾過的白光落在藥老的眸底,卻又轉瞬消失不見。
“其四便是往生蠱。
據說可以帶人重回過去,逆轉乾坤。
而要重回過去,先需選一時間點,在此時間點上的人物都應還原。
”
“往生蠱最難取得材料,便是這一時間點上,命格相似之人至愉至悲的心頭血。
”
長渡聽着他說得話,雯時想起來這一路走來看過的寄生蠱,寄生蠱如若寄生在人體,靠吸取血液而生。
他的瞳孔閃了閃。
那這樣的話,巫溪行肯定會來找竺葉的。
窗外雨勢漸大,淅淅瀝瀝的散落在枯葉上,發出“嘀嗒”的聲響。
藥老垂了垂眼簾。
他沒有說得是,當年黎朝的傳聞,苗疆四蠱,若能得之,人生盡歡。
他疲憊的掀開眼簾,望了望窗外的雨。
這是一場淩遲般的複仇,誰也別想好過。
長渡看向藥老,他緩慢的凝視着藥老的面容,終于出口道:“您同我說這些又有何用?我不在乎百年前的苗疆蠱蟲,隻是想盡快将她治好。
”
他頓了頓,放緩語氣道:“您所說的,寄生蠱,寄生于中蠱者體內,喜怒哀樂,過往記憶皆被拔除。
如若她的過往記憶恢複大半,喜怒哀樂也漸漸明晰,會如何呢?”
桌面上的燭火雯時熄滅,屋內陷入一片昏暗。
長渡閉上了雙眼,他聽清窗外雨聲的嘀嗒聲,逐漸聽清藥老拖着木鞋踩在地面上的踢踏聲響。
藥老不答反問:“除了她總是昏睡外,還有其他的症狀嗎?”
長渡斂了斂眸:“她的心髒有時會疼痛,有次她說離我越近,心髒就會越疼,可後來她便很少說心髒疼痛。
”
“噌”得聲。
牆面上落下燭火的影子,影子搖曳,猙獰般的俯視着地面。
藥老似在撥動燭火,他思索了會,才緩慢道:
“苗疆人控蠱常以樂器為依托,最常見得便是笛簫瑟琴等樂器。
她說心髒疼痛的時候,身邊會有什麽東西發出共鳴嗎?”
長渡唇線繃得發白,他吐出幾個字:“鈴铛,她的鈴铛會響動。
”
藥老從燭火旁擡起頭,他的身影處于暗處,長渡一時沒看清他的眸光,直至他緩慢向前走了幾步時,燭火的光亮剛好倒映在他的眸底。
明明滅滅,讓人看不太清。
“據說,苗疆有天賦的控蠱人出生那日,生機蓬勃,心氣正充,不用馭蠱,方圓百裏內就會趕來條蟲蛇。
”
“而這小丫頭剛好是以鈴铛控蠱。
”
“但她的正氣大虛,心氣耗損嚴重,根本不足以支撐她操縱過于強勁的蟲蛇,如若她馭過蟲蛇,她的同心鈴極有可能會反噬自身。
”
長渡的指骨繃得發白,雨落下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反噬?”
“将死之人,又突然出現喜怒哀樂,是以回光返照。
”
“噬心蠱鈴,穿心而過。
凡是心動,喜怒哀樂,皆會心痛。
心痛即心動,心動則鈴铛響。
”
藥老慢慢走近,明亮的燭火虛攏在他的身後,屋內的白煙袅袅,罩在上方,在一派煙霧缭繞下,長渡看清他眸底複雜的神色。
“她因你而心動,喜怒哀樂皆因你而起,自是會因你而心痛。
她日日見你,腦海裏全然是你,心動如沼澤般将她拉入深淵。
愛人的碰觸和呢喃,會讓她的心情愉悅,卻會使她的心髒不堪重負。
”
風聲愈大,暴雨如約而至。
整個巫山都被籠進場不見天日的雨幕裏,襯得屋內愈靜,唯有桌面上的紅燭燃燒時,發出“噼啪”的聲響。
長渡望着那截紅燭,他不期然想起那次洞房花燭夜,他不停的逼迫着竺葉說愛他。
那個時候,她的心髒是不是很疼?
長渡感覺喉間一陣幹涸,胸廓像是破了個大洞,空蕩蕩的在漏風,他聽見自己近乎低喃的聲響:“她後來怎麽從來不說心髒疼了?”
“啪”得聲,雨珠順着檐角而下,碰撞進牆角邊的花骨朵,壓得花莖分離,花朵徒然又無力的滾進滿是泥濘的地面。
藥老的聲音伴随着暴雨而至,他緩慢道:
“或許已經習慣了。
”
血液好似停止了流淌,長渡忽覺擡起手臂都愈發艱難,體溫忽降,涼意拂過他的脖頸,掠過他的皮肉:“有什麽辦法能治好她嗎?”
藥老長久的沉默着。
窗外暴雨更大,樹梢恍若瘋了般搖動着。
長渡不敢回首看她,耳邊聽到他微弱的呼吸聲,以及紅燭的燃燒聲。
屋內燭火緩慢的燃燒着,快要見底時,燭淚“啪嗒”一聲墜落在地面,本來還算稍顯明亮的竹屋頓時又陷入一片漆黑。
藥老的聲音卻猛然落下:
“有一法。
”
“噌”得聲,紅燭又燃起。
.
暴雨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林言靠在門邊擔憂的望着剛修好的堤壩。
許始已然将灰鴿放出,此時卻依舊坐在桌邊,低頭似寫着什麽。
常因倒是依在窗邊,手中搖晃着酒壺,時不時仰頭喝上口。
林言剛回頭便看見常因叼着酒壺的模樣,他眉心跳了跳,眼不見心不煩的偏頭看了眼許始,他按了按眉心道:
“也沒出來多久,等殺死苗疆那個妖女後,你大可快馬加鞭回到藥王谷,為何這時要給嫂子寫信?”
許始沒回頭,繼續伏案寫信,卻搖了搖頭,同他道:“我同她約好了,每次出門,如若半月不歸,便每十日,給她報個平安。
”
他落下最後一筆,将信封細緻疊好,難得露出個笑:“她看不到我,見到我的信,也會心安些,我亦是如此。
”
窗外雨霧太大。
許始透過木窗,望着白鴿攜信笨拙的奔向雨霧的場面,似想到妻子撲向他的模樣,垂眼笑了笑,等看不到白鴿後,他才轉頭看向林言,他張了張唇,卻又瞥到林言眉心的皺褶,難得欲言又止。
他本想同林言說。
那苗疆少女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又馭蛇救了寄春鎮大多數鎮民,會不會根本就沒有他們所想得那般十惡不赦。
天下之大,是黎朝人民的天下,亦是苗疆人民的天下。
他們總不能每次因苗疆控蠱人而大動幹戈,可他又突然想到林言眉心那道皺褶是從何而來——林言也曾是個愛笑少年,可自從那年,苗疆一控蠱人差不多屠盡蜀山有天資的一代後。
天資平平的林言便要承擔大任,他因仇恨的支撐,日以夜繼的勤勉修煉,又害怕壓不住年輕一代,便學着上個戒律堂的長老——緊蹙眉頭,疾言厲色。
數十年過後,他便始終無法開懷大笑。
可許始沒說出口,常因卻提着酒壺,緩慢轉身跟個沒骨頭似的靠在牆邊,遙望着林言,扯了扯嘴角:“師弟,濫殺無辜可要不得啊?”
十幾年都沒看到這師兄弟同在一屋。
許始一時感嘆,還沒說話時。
林言聞聽此言,猛然看向常因,音調微提,聽起來有種陰陽怪氣感:“我濫殺無辜?”
他怒極反笑,卻死死瞪着常因:“控蠱人難道不該死嗎?”
常因沉默的看向林言,他似乎才察覺到自己在林言面前說了不妥的話,下意識的搖了搖酒壺,唇線無意識的繃直,垂着眉眼*剛準備轉身時。
林言見到他那個酒壺就怒上心頭,看到他又是一副不解釋的軟綿模樣,氣得口不擇言,伸手指向常因:
“你當然認為控蠱人不該死!”
“因為,常因你就是懦夫!”
許始驀然提高音量:“林言!”
林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語,他張了張唇,想說其他話,可對上常因手裏的酒壺又一言不發。
屋內的雨勢愈大,雜亂無章的散落在人間,嘈雜聲如同劣質的琴音摩擦着人的耳廓,走不掉逃不脫。
常因靠在牆邊,他垂着眼簾,面上落上一層陰影。
許始暗嘆他們的關系如今竟是如此緊張,精神高度緊張下,他開口緩和氣氛道:“我們還是先想想……”
可許始的話卻被常因打斷。
常因似乎笑了聲,無所謂的調子:“我确實是個懦夫。
”
他的聲調很輕,雜糅在暴雨中,聽起來有種失真的錯覺,可在場諸位皆是自小習武之人,聽力自是較正常人靈敏些,自是聽清了這句話。
許始震驚的擡起頭,望向常因。
牆邊的陰影鋪天蓋地的攏着常因,陰影劃過他較高的眉骨延至高挺的鼻梁,剛好遮住他眸底的神色。
他的身後是暴雨如注,水天恍若一色。
許始卻恍惚從雨中看到了個身影。
他着蜀山道袍,發帶有些歪扭的垂在肩旁,足尖輕點樹梢,手執一樹枝,堪堪點在面前人的脖頸處,面上似笑非笑,聲音懶痞,偏生一雙眼睛生得明亮:
“許始,你也太沒警戒心了。
”
他對面之人不服氣較勁道:“我又不是正經練劍的,你偷襲我又什麽用?”
“你如若真想找人切磋,理應去跟你那師兄弟,再不濟也是找普濟寺長安門這些同輩論劍。
”
少年仰躺在粗大樹枝上,衣角如雲霧般鋪下,他擇一樹葉遮陽,笑意懶散:“在下不才,您剛剛所說得同輩,全是在下的手下敗将!”
“好了好了,你天下第一,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