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巧飾僞(七十一)瘋狂前兆:“愛我多……
翌日雲湄醒轉,身側空蕩蕩,錦被維持着整潔疊放的姿态,看樣子昨夜許問涯并未在清源居下榻。
正疑惑着,承榴來替她将遮光的帏子挂去床側的銀鈎上,一面說道:“七爺昨夜受了宮裏的急诏,往京城去了,他叫我們莫要吵醒太太,是以早邊兒才同太太說。
”
雲湄點點頭。
廟堂正值動蕩之期,許問涯難得寧息,沒什麽稀奇。
她如常起身,卻見明湘疊手站在床榻旁,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
雲湄走去銅盆旁取下柳條,一面灑着牙鹽,一面轉過臉來盯她,示意她有話直說。
明湘便絞着手道:“昨日湢室裏頭有異樣,七爺不讓咱們女婢進去瞧,隻讓他手底下幾個健仆進去收拾,我遠遠地看着,見像是擡了……擡了什麽人出來。
”
雲湄挑眉,吐出一口水,含混道:“橫着出來的?”
“許是怕吓着婢子們,不準靠近了看,所以我不大清楚。
”明湘道,“不過那人怕是在七爺沐浴時進去的,咱們都知曉大人不好為人侍奉湯沐,你說什麽人會在這時候進去招嫌呢?”
雲湄立即便想到了一個人,柳芸。
彼時她敬茶,就敏銳發現柳芸的情緒很是不對勁,怕是柳氏稍微一激,她便能做出什麽教人掉眼珠子的事兒來。
這清源居,因着橫豎又不長住,是以雲湄從未上心拿捏過,隻管着自己帶來的幾個陪房沒甚異樣,其他人她才懶得訓練。
許問涯成親之前又歸家甚少,從前不着家的空當,院子裏興許被趁虛而入塞了耳報神也是有的,想要謀什麽事兒,裏應外合起來還不簡單。
昨夜确實是個比較好成事的關頭。
她知曉許問涯并未滿足,要不是她的眼淚掉得厲害,令他有所憐惜,恐怕徹夜難眠。
雲湄颔首道:“我知道了。
”
明湘還是不走,圍着她左看右看,見她如常沐洗,禁不住問:“你不去問問情況麽?”話語裏帶了忐忑。
雲湄知曉明湘的顧慮,畢竟明湘是宋浸情正經的陪房女使,要依着自家姑娘生存的,外人橫插一腳,損的便是她家小姐的利益,連帶着她也跟着難辦。
但接觸下來,雲湄認為沒什麽好擔心的,許問涯此人既允諾過一生一世隻“她”一人,照他的性子,不說十成,八成能說到做到。
說了是健仆擡着出來的,又不是讓嬷嬷姑姑們仔細抱出來的,興許沒被收用,而是死了。
雲湄猜出實情,并無什麽多餘情緒,畢竟她也是個心狠手毒的人,不然那骨灰盒哪能盛得滿滿當當的。
隻是轉念一想,又升起些惴惴來,許問涯這人瞧着溫潤柔和,實際一有什麽不被認可的事情在跟前發生,他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
那她的欺騙呢?比爬床可惡劣得多啊。
雲湄愈想愈後怕,那不翼而飛的貝笛在她心裏烙下了塊兒印子,指不定哪一刻便膨脹爆發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銅盆裏淨着手,垂下的長睫一顫一顫,半晌,倏而問道:“江陵那廂還有多久?眼下入冬了,來年開春能成嗎?”
恰逢姜姑姑自門檻外打簾進來,從臂膀裏掏出一封打江陵來的信,雲湄當即拆了細瞧,信上羅列了宋浸情的一些病況,說是前些日子一鼓作氣爬了江陵郊外的一座小山,上一趟下一趟,都不用人攙的。
這意思便是好得差不多了,隻差最後的強固。
雲湄淺淺籲了一口氣,可算是有個準确的盼頭了。
末了,她吩咐明湘将近期的手劄歸整,預備借機送去江陵。
***
哐當一聲杯盞脫手墜落,黃花梨的茶幾上緊接着滾出連串兒的叮琅響動,柳芸耳聞此聲,卻仍手抖不止,這碗茶是點不下去了,心思壓根寧靜不下來。
她派過去的狐媚子非但沒得手,反而被當場處置,還見了血。
以許問涯滴水不漏的手段,這事兒不可能會讓她知曉,無疾而終才是他一貫的做派。
如果她獲悉了見血的個中細節,那肯定是有意傳達給她,來敲打的。
柳芸心驚膽顫,要不是姑母前頭被那宋三借力打力,狠狠吃了一場癟,總是催她使些絆子給宋浸情吃,又話裏話外地譏諷她那日藏頭露尾、一句話都不敢替自己的親姑母周全,害得許問淵被關進藏書閣整整一個秋天,威脅要将她送回老家,別說嫁給富貴主子,那意思是連個士子都不樂意給她找了,不然柳芸才不敢明目張膽地在這個褃節兒上這麽做。
她其實早便不執着于許問涯了,之前的飛蛾撲火其實也算不得多喜歡。
她隻是事事都要掐尖、争個最好,才往許氏下一任家主身上使勁兒,可自打許問涯為了新婚妻子大動幹戈後,她便當場歇了心思,又怕火燒到自己身上導緻連帶着挨罰,是以,那日她什麽也沒說,窩在旁頭當鹌鹑。
可是因着當日她的一聲不吭,把姑母得罪了個大的,事後非拘着她不放,也不讓她與人相看,大有以婚事要挾的意思。
柳芸不曉得該恨誰,她的日子原本一帆風順,可自打那宋府三小姐嫁進來後,便開始脫離了軌跡,變得一團亂,連帶着姑母都不待見她了。
原本許問涯嫁不得,她還能退而求其次地嫁個高輩的叔叔伯伯做做續弦,抑或給許氏新晉的風流郎子們做貴妾,日子總算還是有盼頭的。
自從在宋三那兒吃了癟,她原本光明的将來忽地便看不到頭了。
初冬是許問淵與何家小姐成婚的婚期,許問涯不至于到了大婚都不把弟弟放出來,這些日子柳芸也是這般哄勸姑母柳氏的,可柳氏着了魔,非得拿她當刀,推她出去生事。
柳芸提心吊膽地捱了幾日,府裏開始升燈結彩,預備許何兩家的大婚,許問淵果然得以出了藏書閣,母子團圓,皆大歡喜,惟剩柳芸立在一旁忐忑不安,終日心神不寧地攪着帕子,生怕許問涯找她算賬。
間或跟許問淵對上一眼,兩人眸子裏都寫着不甘心。
這日,柳芸侍奉完柳氏起身,留他們母子敘舊,自己出了門子,往花苑裏頭去,散散這些日子太過繃緊的心。
沒走兩步,身後珠簾脆響,許問淵也跟着出來了。
許問淵此人有些神叨,柳芸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抵觸,光是那雙布滿陰翳的眼睛,便令她感到不适。
所以就算知曉将過門的何氏小姐木讷無趣,也獲悉許問淵的不拒美色,柳芸也從未生過去勾惹許問淵來攀枝兒的心思。
她當下不自在起來,退開兩步,讓他先行。
許問淵見她這般避瘟神一般避讓自己,唇瓣一咧,倒是當即哂笑出聲,奚落道:“我對你可沒興趣。
”
柳芸自認算不得國色天香,但好歹也是個似玉如花的波俏閨女,在本家住着的時候,求娶的人也是踏破了門檻兒的。
當下聽了這話,自然臉色難看,好險憋了下去,恭謹垂目福身道:“表兄先行。
”
許問淵抱臂道:“我就是來找你說話的。
”
柳芸不知他葫蘆裏買的什麽藥,攥着帕子,站得離他遠遠的。
許問淵一仰身,斜斜倚着柱子,上下打量她,“你不甘心吧?”
柳芸五指緊了緊,“我聽不懂表兄在說什麽。
”
許問淵擡手往下指:“手都絞成麻花了,還說不是?”
看來是那日二人對上的那一眼教他看出端倪了。
柳芸福至心靈,猜測他許是有什麽個中把柄要給她,便道:“表兄有話還請直說。
”
“看來你還算不得蠢,就是自戀了點兒。
”許問淵涼笑,先刺了她一句,這才道,“我在藏書閣的那陣子,常見七嫂的幾個陪房往門房去,特別一個姓姜的,每每歸來,都走一步看一步,時不時整理袖籠,像是藏了什麽東西似的。
”
柳芸聽罷,隻覺他是被關出毛病來了,一放出來便沒事找事,她才不想又被當槍使,于是道:“各房的小厮婢女們時常往門房走,不是尋常事兒嗎?娘家有個什麽寄送往來的,實在見怪不怪。
許宅禦下寬宥,就連得臉些的嬷嬷都能拿門房來回寄信呢。
”
許問淵隻是笑道:“我這種時常幹壞事兒的人,自然能看出不同凡響的端倪了。
我派些人手給你,你盡管去查,肯定不簡單。
”說罷,便自行回柳氏身旁去了。
柳芸站在原地,默了半晌,一會兒抵觸被他們母子作筏子,一會兒又感受心裏那股子奔騰翻湧着的不甘之意。
就這麽吹了半晌的冷風,再擡眼時,眸中已是疑窦滿結,對于許問淵送來的人,自然是收下了。
***
這日難得放了晴,雲湄喚人在庭院裏擺上一張紅木小榻,攏着一件水紅色的鶴氅往上歪。
許問涯連日不着家,倒是記得要賠她披肩一事,一水兒的好皮子往清源居送,雲湄有時很是感慨,喟嘆道別人家的郎子就是好。
喬子惟照舊時不時給她寄信,信上事無巨細地提及近來的遷貶,他性情耿直,一上任便得罪了不少人,看得雲湄心驚肉跳,再三勸他韬光養晦,畢竟喬家沒什麽倚勢,喬子惟卻頭一回與她冷着聲氣兒說話,字裏行間都是對官場腐敗的控訴,并嚴詞說若他不出面,一地生民注定暗無天日,他既為官,如何能置元元黎民于不顧?
雲湄隔着信紙,都能料想到他吐字的铿锵。
她很是頭疼,這樣不會變通的人,往後若是與他夫妻同體,估計用不得多久便要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倘或當真出事,依雲湄的性子,她是不會與誰人一塊兒共患難的,自小的經歷使然,雲湄萬事盡皆以保全自己為先,元貍就是個例子,親緣更淡些的喬子惟便更不在她的不離不棄範圍之內了。
她捏着信件左右斟酌,最後提筆透露了句:自己這廂快要事畢了。
若喬子惟不能領悟,便随了他去罷,大不了她解決了便宜爹,在洞庭自立門戶便是,橫豎算起來,她六親都不在了,自起門楣窩居起來,誰人又會管她。
雲湄蜷在躺椅上,腦子裏過着紛亂的念頭,又想起江陵那邊頻頻傳來好信兒,她很快便能功成身退了。
每每思及此,腦海裏便會不應景地劃過許問涯的臉,心裏有什麽牽扯着,像弦絲一般細密的一線将她吊着,可雲湄不樂意去深想。
她的未來,是早便擘畫妥善了的,她不願半途為着什麽不實際的妄念,而去整個兒地偏離掉。
想太多有何用?至時候時機成熟,到了該走的地步,照舊得痛快地走。
所以啊,索性就不去自尋煩惱。
冬陽曬得渾身暖融融的,雲湄昏昏欲睡,承榴卻從來不消停,也不知打哪裏交道來的姐妹,三兩個湊在一塊兒踢毽子,姜姑姑叫她們仔細腳下沒掃淨的雪,俱都不聽,雲湄料想要出事,這不,她還沒閉上眼呢,承榴便砰地一聲摔得結結實實,她那些狐朋狗友頓時指着她捧腹大笑,雲湄以宋浸情的面目示人,是個極好的主子,她們便也不怕冒犯,湊過來叽叽喳喳說着承榴的窘态。
都是還沒及笄的小婢女,天生天長的靈泛勁兒,繪聲繪色起來,雲湄聽了都要笑,又加上适才沒能褪淨的困勁兒,笑容的弧度忘了把控得當,待得反應過來,幾個小婢倏而噤了聲,恭謹朝廊下施禮:“七爺回來了!”
雲湄潛意識是極其心虛的,聽了這話,一骨碌便從小榻上爬起來,睡意潮水般褪了個幹淨,念頭後知後覺地浮上來,這才恍然,方才自己是在為與宋浸情笑起來迥異的梨渦而心虛。
她借着系鶴氅的動作背身過去,悄悄擡手摸了摸頰畔,後怕之感不住翻湧,也不知剛剛究竟有沒有笑出那對兒梨渦來。
扭過頭,許問涯高挺的身影正從對門的遊廊上繞下來,待得近了,可見他眼下青影淺生,顯見地沒睡好。
弈王從封地被召回禁庭,他這些日子自然忙壞了。
雲湄欲要關心兩句,他倒是先行握住了她的手,“這麽涼?”
雲湄感受他指腹摩挲過她的指骨,道:“不冷,看小丫鬟們嬉鬧,那靈動勁兒,瞧着身上便跟着活絡了。
”
許問涯颔首,“我看你們是挺開心的。
”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雲湄眉尖一跳,思考如何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找個合理的由頭去試探他……譬如求他畫幅畫,将他看到的瞬間記錄下來呢?
正斟酌詞句,姜姑姑倏而腳步匆匆地打院門裏進來,她鮮少有這般火急火燎的時候,照面先瞧見許問涯,眼裏心虛之色一閃而過,這下預備要彙報的卻不大好說出口了,一時站在原地,憋得臉頰都泛了紅。
雲湄直覺不妙,一面吩咐人給許問涯除衣洗塵,想把他給打發走,轉身時一面壓聲問姜姑姑:“出了什麽事兒?”
許問涯卻不由她牽拉着進內室,站在廊庑下停住步子,扭頭問:“娘子有什麽為難麽?”
姜姑姑這下如同被架在了火上,隻能先含糊其辭地說了句:“後宅裏的事兒,不敢麻煩七爺……”一邊使眼色要雲湄跟她出院子。
雲湄便當即沖許問涯說:“不礙的,我去去就來。
”言罷匆匆提裙出了院門。
姜姑姑來回巡睃,看看許問涯,又看看雲湄的背影,咬牙跟上去了。
許問涯立在風口,面上那層溫潤褪盡,盯着雲湄離去的方向,也不知是為冬風所擾,抑或如何,那雙極黑的眸子些微眯起來,莫名顯出幾分思忖斟酌之意。
半晌,他沒有選擇提步跟上去,而是依雲湄所安排、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