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在前頭帶路,海潮落在後面,用手肘捅了捅程瀚麟,小聲道:“你沒事吧?要不要在這裡等我們回來?”
程瀚麟一臉受寵若驚:“多謝海潮妹妹關心!不過不必擔心,在下已作了萬全準備。
”
他說着一掀衣襟,隻見衣裳内側密密麻麻貼滿了符咒。
海潮:“……行吧,你小心,别再叫鬼上身了。
”
程瀚麟呲着大白牙:“放心放心,絕對無礙的。
”
梁夜看了兩人一眼,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
程瀚麟手忙腳亂地系好衣帶,追上前去:“子明,子明,等等我——”
一行人七拐八彎了走了一刻來鐘,便到了李管事所住的小院門前。
小院子地處偏僻,但房舍嚴整而簇新,粉壁雪白,烏瓦油亮,門與窗棂都是新刷的青漆,在陽光下閃着碧玉般的光,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火氣味。
有嘈雜的誦經聲從庭中傳出來。
海潮想起客房中那宛如新漆的窗棂,心中湧起股怪異的感覺,問道:“好新的房子,是新修的麼?”
李吉撓了撓頭:“沒有啊,主人房還有好幾間未修葺的,哪裡輪得到下人房。
”
他環顧四周,嘟囔道:“奇怪,似乎是比昨日新了些……”
正說着,院門開了,蘇廷遠從門中走出來,見到海潮一行,怔了怔,臉上有不悅之色一閃而過。
李吉忙道:“郎君,那觀的道士不見了,奴就将這幾位仙師請了來。
”
蘇廷遠已經恢複了彬彬有禮的态度,作了個揖,歉然道:“昨夜叨擾仙師至夜半,不意今日又生事端,在下真是無地自容。
”
梁夜擡了擡下颌:“驅鬼是我等分内事,先去看看屍首。
”
蘇廷遠将幾人迎入庭中,海潮這才發現巴掌大的院子裡已經站了不少人,除了着青衣的蘇家奴仆外,還有幾個僧道裝束的人,有的在敲木魚誦經,有的在搖鈴作法,庭中燃着香,烏煙瘴氣的。
令她驚訝的是,與他們一起來的假沙門也混在其中。
假沙門看到他們,摸摸光秃秃的頭頂,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海潮隻覺仿佛有癞蛤蟆從腳背上爬過,心中一陣膩味。
蘇廷遠苦笑,低聲道:“下人多嘴多舌,消息轉眼就傳遍了,這些阿師、道長也是好心,在下也不好拒之門外。
”
簡單一句話已将這些人認定為江湖術士,劃定了親疏和高下。
即便知道應該提防此人,海潮也不免感歎,這人說話還挺中聽。
蘇廷遠将他們帶到房門口,示意小僮開門。
門一打開,撲面而來的不是血腥氣,卻是一股淡淡的新漆味道。
屋子裡簾帷低垂,隻有門口透進些許光亮。
隐約可以看見牆根處有一堆東西,乍一看隻是堆舊衣裳,細看才能發現衣料底下伸出些灰白透黃,枯枝樣的東西。
雖然心裡有所準備,海潮還是一陣頭皮發麻:“這就是……”
蘇廷遠捏了捏眉心:“一夜之間,好好的一個人就成了這樣。
”
程瀚麟一跨過屋檻臉色便是一變,眼睛盯着空白的牆壁,嘴唇微微發顫。
海潮悄悄注意着他,小聲道:“沒事吧?”
程瀚麟回過神來,低頭看着腳下席子:“沒事。
”卻未敢再往前一步。
陸琬璎亦是踟蹰不前。
海潮暗暗提了一口氣,和梁夜走上前去。
白骨被衣物覆蓋着,海潮認出那是昨夜李管事穿的衣裳。
她用桃木劍挑開衣物,将白骨呈露出來。
骨頭出奇幹淨,呈現出玉一般溫潤的光澤,沒有一絲血肉殘留,就像是被一群饑餓的小獸細細舔舐過。
然而無論哪種野獸,都不可能将一個人啃食得這麼幹淨,連骨骼之間的關節都消蝕殆盡。
海潮雖然對那刁滑虛僞的老管事沒什麼好感,但幾個時辰前見過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堆零落的枯骨,還是自心底生出一股近乎荒謬的感覺。
梁夜對蘇廷遠道:“府上那位醫女可在?”
蘇廷遠目光動了動,搖頭道:“從昨夜起便不知所蹤,不知是不是叫昨夜的事吓走了。
”
梁夜道:“請借軟尺一用。
”
蘇廷遠立刻吩咐小僮去取。
梁夜沒耽擱片刻,将骨骼一塊塊拾起,擺放在地上,拼合成人形。
蘇廷遠在一旁看着,狀似不經意道:“沒想到仙師還會這些。
”
梁夜淡然道:“敝派入門首先要學的便是骨骼經脈,不足為奇。
”
不知蘇廷遠信不信,海潮卻是知道底細的。
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她越發困惑起來。
待梁夜将骨頭拼合好,小僮也将軟尺取了來。
梁夜測量了骨架的長度,又分别量了胫骨和股骨的長度,檢查了肋骨估測道:“身長約五尺四寸(1),男子,年紀在六十上下。
”
陸琬璎原本在門口不敢上前,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海潮身邊,好奇地看着梁夜量骨,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何推斷年紀?”
梁夜指着肋骨與胸骨相連處:“少壯者肋骨末端光滑渾圓,随着年歲增長變得凹凸不平,邊角銳利。
”(2)
“原來如此。
”陸琬璎道。
梁夜收起軟尺還給李吉,問蘇廷遠道:“李管事的右臂可曾折斷過?”
“約莫六年前,還在建業時,阿耶不慎跌過一跤,折斷了右臂,”李吉搶着道,“奴聽他說起過……”
他邀功似地看向蘇廷遠,沒想到主人臉若冰霜,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多嘴!這是你說話的地方麼?出去守着門!”
李吉愣了愣,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嘴也癟了起來。
海潮有些不落忍,她不明白直到此時一直溫文儒雅的蘇廷遠,為什麼對一個才死了義父的小僮發火?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梁夜,剛好梁夜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一觸,她便知道他果然也注意到了其中的異常之處。
“他還隻是個半大孩子,又喪了親,這麼兇他做什麼。
”她對蘇廷遠道。
蘇廷遠臉色一僵,随即道:“小仙師說的是,實在是近來家宅不甯,不由自主煩躁了。
”
他叫住李吉,恢複了先前的溫厚:“你去賬房領五貫錢,這個月不必當差了,好生休息。
待這裡的事落定,李管事的喪事還要你出力。
”
李吉一聽有賞錢,眼中閃過欣喜,随即看見地上李管事的屍骨,又難過起來,一時似哭似笑,抹了把鼻涕,謝了恩,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