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1章 海潮

首頁
    “所謂榜下捉婿,隻是一種說法,自是兩廂情願,豈有硬捉的道理。

    ” “侍中千金有詠絮之才、傾城之貌,與梁子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 “曲江池畔探花宴上,兩人以詩相和,一見傾心,何來逼迫之說?” “老夫知道你們曾定下親事,此事是他對不住你,老夫身為師長,替他向你賠個不是。

    但子明與你……” 老刺史沒把話說下去,隻是捋着花白的胡須,皺着眉,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打量着海潮。

     海潮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

     腳趾甲裡嵌着污泥,腳背和腳跟到處是草鞋磨出的傷口,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流血,血裡混着塵灰,髒得看不清皮肉本來的顔色。

     這是一雙采珠女的腳。

     她一下子明白了杜刺史沒說出口的話。

     梁夜和她不一樣,他們不是一路人。

     她連大字也不認識一籮筐,更不會和他和詩。

     可她還是不信,因為那是梁夜,她在襁褓中就認識的人,與她相依為命七年的人,她以為一輩子不會分開的人。

     收到梁夜托人帶來的退婚書後,她不甘心也不相信,一連走了三天的路,走到州城,向杜刺史問個分明。

     杜刺史是梁夜的恩師,也是他的伯樂,非得他親口說這事是真的,她才肯信。

     所以她走了三天的路,磨穿了三雙草鞋,又在州府外面站了一整天,才攔下了杜刺史的車馬。

     現在,連梁夜最敬重的恩師也這麼說,她該死心了。

     然而她還是不信。

     海潮擡起頭,眼睛裡像是進了沙子,又幹又澀:“梁夜不會的。

    ” 杜刺史歎了口氣:“你們多久未見了?子明進京有三年了吧?人是會變的……” 他似有些不忍,停頓許久,方才道:“子明非你良人,小娘子……且看開些罷。

    若有什麼我幫得上的……” 海潮木然地搖了搖頭。

     杜刺史放下車帷,向輿人道:“繼續行路。

    ” 海潮呆呆地站在路中間,車輪辘辘地滾動起來,她方才回過神來,拔腿追上去:“杜使君——” 車馬停了下來,老人重又掀開車帷,滿臉倦容:“還有何事?” 海潮從衣襟裡摸出一個布包,雙手捧着:“這是和退婚書一起送來的銀子,稱過了,總共十四兩七錢,這是他的錢,杜刺史見到他時,還給他吧。

    ” 杜刺史不接:“這是子明補償你的三年衣糧,也算他一點心意,你收着吧。

    ” 海潮執拗地伸着手:“他退回來的幾兩碎珠子,我收下了。

    這些銀子不是我的,我不要。

    使君見着他時,還給他吧。

    ” 杜刺史似乎是不想與她糾纏下去,擡了擡手,便有仆人接了過去。

     車輪又滾動起來,揚起的塵土撲了海潮滿臉。

     海潮這時方才發現追車時跑掉了一隻鞋,她走過去撿了起來,發現帶子斷了,這是她最後一雙鞋。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和幹涸的泥土,把鞋揣進包袱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她一口水也沒喝,嗓子幹得冒煙也不管,在門口呆坐到日落。

     漫天雲霞變成了绛紫深藍,海面上吹來的風變冷了。

     海潮站起身走進屋裡。

     她往大鍋裡舀了水,生了一把火,待水開,取了一把甘儲(1)粒蒸上,然後在爐子前坐下,從衣襟裡取出梁夜給她的退婚書。

     紙是好紙,潔白柔韌,墨是好墨,漆黑油亮,在火光裡泛着銅彩。

     這樣的紙和墨,便是城裡富戶家的郎君也用不上。

     梁夜是真的發達了吧。

     她把信箋展開,小心地捋平。

     一頁紙,幾行字,每句不是四個字就是六個字,是梁夜以前說過的那種“騙死李六”的文章。

     以前他從來不這麼寫信的,她認識幾個字他心裡有數,總是用她認得的字來寫信,估摸她不認得的還在旁邊配個小畫。

     而這封信裡,有一半的字她都沒見過。

    盡管如此,最後十六個字她是認得的—— “千萬永辭,各生歡喜。

    三年衣糧,便獻柔儀。

    ” 她在心裡默默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爐膛裡。

     邁出第一步,後面就容易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四尺來長的大藤箱,拖到爐竈前,掀開蓋子。

     她一個粗枝大葉的人,屋子裡亂得沒地方插腳,唯獨這藤箱井井有條——所有和梁夜有關的東西,她都仔仔細細、整整齊齊地收在裡面。

     現在她一樣樣往外掏,就像剖開一隻她小心養大的動物的肚子,一樣樣掏出它的内髒。

     先是這半年裡新做的裡衣和足衣,都是細麻布和細蕉布裁的,她自己舍不得用的好料子。

     火舌很快把這些都卷了去。

     她有點心疼,費了不少料子和功夫,本來改改小能穿的,可她覺着紮眼,甯可不要了。

     和梁夜有關的一切,她都不要了。

     他留在這裡的舊衣,有大有小,每件都縫補過,洗得稀疏發軟,都快爛了。

     他在破麻布上練的大字、寫在粗藤紙上的詩文。

     小時候他給她紮的紙鸢,做的風車,草莖編的螞蚱,竹篾做的燈籠。

     他們一起撿的貝殼和海螺,奇形怪狀的大魚頭骨。

     還有許多長長短短的蠟燭,是她在富戶家做工時撿人家用剩不要的,等有空時融起來,添上燭芯,就和新的一樣。

     梁夜總在夜裡讀書,燈油煙大熏眼睛,買不起蠟燭,她便想了這麼個法子。

     如今他富貴了,再也不愁用不起蠟燭了。

     海潮沒把蠟燭投進爐膛,一根根點着了,各處擺上,把整個屋子映得亮堂堂的。

    橫豎都要燒掉,她也結結實實享受一回。

     最後輪到書信了。

     托書不易,他進京三年,總共也就捎來十來封,每封她都讀過無數遍,反複展開、撫平又疊起,紙都磨毛了。

     她一封接一封地投進爐膛裡。

     隻剩下最後一封,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将信展開。

     麻紙中夾了一枝幹枯的梅花,在枝頭時大約是雪白的,但到她手上時已經變作枯黃。

     這是梁夜剛到長安時給她寫的信,寥寥幾行,她都能倒着背出來,可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看了一遍。

     「正月十五日,夜白:歲月易得,又是一年上元。

    入京逾旬,諸事紛纭,迄今少定。

    寓于務本坊景雲觀,一切安好,惟中夜不聞潮聲,難以成眠。

     昨夜大風雪,拂曉乃止。

    晨起見院中白梅盛放,頗可觀,想君未嘗見此花,折一枝附于書。

     今夕佳節,金吾不禁,同窗相約觀燈于朱雀門大街,吾畏寒,亦無心遊賞,婉言謝之。

    待君來時,庶可同遊。

     随書附綿若幹,绨布一端,與君絮來年冬衣。

    春寒料峭,萬勿入海。

    紙短,書不盡懷,伏惟珍重。

    」 紙尾還畫了一枝梅花。

    真花枯萎了,畫出的梅花仍然像剛開出來的一樣。

     自從收到這封信,海潮就在心裡種下了一個模糊的夢。

     有一天,她會去長安,會和梁夜一起去看上元夜的燈火。

     海潮把信投進火焰裡,很快,紙上的梅花也被熏得枯黃,随即化成了黑灰。

     這時鍋裡的甘儲蒸熟了,散發淡淡清香,她這才想起自己肚裡空空。

     她吹溫了,扒
上一章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