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蔓的聲音也低了下去:“……這次的事情,是杜目做的嗎?”
沈朝:“是。
”
柳蔓好似疲憊到了極緻,她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氣恍恍飄飄,好似在回憶很久之前的舊故事:“……他是潔瑩的兒子,他也是我的兒子,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的聲音很艱澀,帶一點竭力隐忍的淚意:“……他小時候是個很乖的孩子,做什麽事情都很努力,又很認真,因為潔瑩不在了,杜泷也不管他,反而比同齡人懂事很多,除了孤僻一點,不愛和別人說話交談,幾乎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
“和你很像,沈朝。
”她說。
沈朝并不說話,算是默認态度。
柳蔓恍然低語:“也對,你們兩個小時候本來就很像,隻是你比杜目還要早熟懂事很多,很多……”
她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柳蔓回憶那些她嫁給杜泷的日子裏,在一片灰暗和惡心透頂之餘,隻有杜目是她心頭唯一的慰藉,這個孩子和他父親一點都不像,反而更像是潔瑩。
杜目除了因為壞境和家庭的緣故稍微少話一點,眉目裏那些柔和常常讓柳蔓想起她故去的好友。
她會透過杜目看潔瑩留下的影子,好似舊友仍在,笑容猶存,望着她言笑晏晏,俏皮可愛地喚她蔓蔓,說柳蔓要是一生不娶,就讓杜目做她幹兒子,給她養老送終。
柳蔓那個時候正被人催着結婚生子,心裏煩悶,被雲潔瑩這麽調笑兩句心裏那股子悶氣一下子就散了,她望着雲潔瑩隻是笑,覺得雲潔瑩這人結婚生子這麽久了,小孩氣倒是一點不少,說出來的話還是帶着那股子天真氣,不像是受過那麽多蹉跎和折磨的女人,還是個小女孩。
她便說好,你兒子點給我做幹兒子,以後若是他敢不孝順我,你這個當媽的一定要好好管教。
雲潔瑩笑彎了眉眼,說那是當然,她把秀麗的脖頸靠過來倚在柳蔓的肩頭,眉眼蔥茏好似歲月流長,低語說道,蔓蔓,以後小木頭就是你的兒子了。
杜目怯生生地喊他幹媽,柳蔓一陣恍惚中,仿佛被人囑托了遺世的珍寶般,輕聲應和了這聲幹媽。
于是這女人便真的走了,柳蔓是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大小姐,一向行事都有點叛逆,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曾和家裏放下話說終生不嫁,但在雲潔瑩墜樓之後的第二天,柳蔓抱着呆滞恍惚的杜目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就矜持冷靜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平靜地和父母說,我要嫁給杜泷。
我要做杜目的後娘,照顧雲潔瑩的孩子。
柳蔓對杜目比視如己出,杜目也對她十分尊敬,就算是到處有哪些說杜目對她有意思的風言風語,柳蔓也從未放在心上,她知道杜目隻是把她當成母親,就像是她隻是把杜目當成孩子一般。
但看到的那些曝光的《春日潔雲》劇照裏的杜目的時候,柳蔓看見杜目的時候忍不住一陣一陣的反胃。
他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另一個杜泷,另一個馬河東,以折磨別人取樂,圍觀別人的痛苦的時候會發出舒暢完美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絲一毫雲潔瑩純潔善良的影子,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怨瘋惡怒雕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恥之徒。
柳蔓一直知道杜目對沈朝有敵意,但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嫉妒。
柳蔓和杜泷離婚之後,星文化成立不久之後,就開始力捧沈朝,業內不少人謠傳沈朝是柳蔓的親兒子,也有不少含沙射影諷刺杜目的風言風語,說柳蔓不捧杜目這個兒子,因為爛泥扶不上牆,才轉手去成立公司捧沈朝,等等等等……
流言蜚語都毫無道理邏輯可言,但的确傷人。
這孩子曾經真心把她當母親,對她百依百順,甚至說出過想要在成年之後把自己的UK股份給她的傻話,柳蔓想,杜目聽到這些話想必不會好受,妒忌敵意也在所難免,柳蔓一開始UK用杜目狙擊星文化的時候,她未嘗沒有嘗試過去原諒理解這孩子,甚至想退步舍棄沈朝,做一些讓步給杜目。
但沈朝一步都不退,因為有蘇宣在,硬是撐着傷演完了整部網劇。
柳蔓最後也不得不妥協,但她對杜目心裏是有愧的。
但她現在看來,這愧疚太可笑了。
杜目想要的根本不是一個角色,一次洩憤這麽單純的東西,他幾乎是在恨沈朝了,杜目想要的是折磨沈朝,他想要沈朝痛苦,才會通過傷害沈朝喜歡的人去傷害他。
沈朝平靜地說:“我們小時候可能有過相似,但現在的我和杜目不像了。
”
“我永遠不會傷害蘇宣。
”他說,“我也永遠不會放過傷害蘇宣的人。
”
“我會報複他的,柳董,你和我說再多,都沒有用,我不會像你一樣因為愧疚去原諒杜目,他對我來說無足輕重,如果不是因為蘇宣,杜目要做什麽都與我無關。
”
沈朝的态度堪稱冷靜到冷酷:“你不用試圖說服我放過杜目,不可能的。
”
柳蔓啞口無言,她被沈朝一針見血地說破了心思,難堪又羞愧,她并不是沒有是非觀念的女人,也不是非要這樣去逼迫一個受害者去放過一個加害人。
但杜目對她來說,太特殊了。
他是雲潔瑩的孩子,是那個傻女人的唯一的,留下來的孩子。
柳蔓輕聲說:“我也懂被人害死重要的人的感受,沈朝,我知道很痛苦,你會日日夜夜反複地去想,你是不是能做什麽,把她從懸崖邊上救回來,你會想,明明她那麽好,什麽都沒做錯,卻偏偏要遇到這種事,你會覺得是不是你也害了她,害得她再也沒辦法繼續笑下去。
”
人死如燈滅,而有些活着的人卻會一直一直看着這盞熄滅的燈,活在再也沒有光亮的人間裏。
柳蔓在嫁給杜泷的時候,就是那種感受,她恨不得殺了睡在自己枕邊的杜泷,但又在每次被自己的怨恨折磨得醒過來的之後,去看看另一間房間裏裝睡的杜目,在柳蔓看到年幼的杜目眼角的淚痕的時候,她心內所有沸騰的殺意就會冷卻下來,在她心口留下一簇燒出洞口的餘燼黑煙。
她……還是想留下來照顧潔瑩的兒子杜目,弄明白潔瑩到底為了什麽而死。
雲潔瑩是很堅韌的女人,比她,關芊芊都要堅強多了。
雲潔瑩被拍了《小蘭》那樣的片子,也熬過來頂着流言诋毀複出了,輸了杜泷這混球不道德的賭約之後隻是笑笑就幹脆地嫁了,後來被弄壞了嗓子,也經常啞着個嗓子裝男人來調戲她們,還說這些給了關芊芊上位的機會,讓關芊芊可以做她的禦用配音了,還成天對着自己的兒子拖長尾調撒嬌,小木頭長小木頭短的,說我的兒子世界第一好,是個炫子狂魔。
年紀一大把了也不嫌害臊。
除了偶爾談到杜泷的時候,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以外,柳蔓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雲潔瑩會自殺。
柳蔓永遠忘記不了,雲潔瑩在死前給她打電話裏,她嘶啞地唱着曾經開玩笑用來吓她們的粵劇《賣肉養孤兒》,帶着壓抑不了的哭泣,唱一句便像是喘不上氣一般停一句,在獵獵的風聲裏宛如厲鬼哀嚎。
“蔓蔓。
”雲潔瑩好似神經錯亂,哭着笑着,嘶啞的聲音尖利混亂地唱着歌,“蔓蔓……賣笑……賣笑生涯非得已,犧牲全屬為嬌兒,積恨成痨無藥治,肺痨已及……第三期。
”
一句一停,字字泣血。
她唱得哀婉無比嘶啞凄厲。
這粵劇本是雲潔瑩常常用來吓她們的,她之前就唱得極好,後來因為嗓子啞了,腔調唱出來越發滲人。
“蔓蔓,我受不了了,小木頭,嗚嗚小木頭,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道歉了幾遍,又忽然帶着哭腔笑出了聲,“蔓蔓,我好想見你啊,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
“你演一場跳樓的戲,但是威壓器械一點都不好用,都生鏽了,那個導演不知道你是柳小姐,就是來玩玩娛樂圈的,他還要逼你跳,我就說我來教你演,我那個時候可紅了,我要是出事,那個導演吃不了兜着走,他臉都吓白了,給你租了一套新的防護器械……哈哈……”
她的笑聲缥缈,好似在一處很空曠的高處,隻能聽到風聲,什麽都聽不到了,然後在這空曠無人的高空中,她笑着笑着,她陡然放聲嚎哭起來:“我聲音好難聽啊……”
“我的聲音為什麽這麽難聽啊……蔓蔓……”
柳蔓的聲音輕到害怕碰碎了雲潔瑩:“潔瑩,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好不好?”
“你不要來找我了。
”她又小聲地抽泣落淚起來,搖頭,有些癡呆呆地恍惚道,“我現在也要演一場跳樓的戲了,這次沒人幫我,他們都在逼我,逼我,我什麽都沒有了,我得自己演才行,我不演跳樓,我就要演別的了……”
“我不想再演《小蘭》這樣的東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