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針對百姓的,誰給他升官封賞,他就得給誰出力,這也是基本的義,豈會因為“民”得到的好處或者不利,就直接決定要不要另投他主。
然而,張松卻不會就此罷休,他還在繼續明着反駁、實則給秦宓遞話頭:
“那照你這麼說,隻要是為了讓蜀中之人不再打仗,讓蜀人因為天下重歸太平而少當兵,那就是惠民了?隻要天下一統就是好事,那曹賊一統天下是不是也是好事?簡直強詞奪理!
再退一步說,當初桓靈之時,天下也是一統,但蜀中百姓之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嚴老将軍這個年紀了,你問問他,當年天下太平時,蜀中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
張松這句話,不但遞了刀子,還讓嚴顔心中一震,非常有代入感,仿佛張松就成了他的嘴替。
因為嚴顔也回憶起了當年天下太平時,蜀中百姓日子也非常苦,雖然當時漢人百姓被迫當兵的很少,但蜀中徭役是一點也不少,都是運糧運物資為主的徭役,要繳納的稅賦壓力也是很重。
漢朝原本的稅賦制度,并不考慮各州郡上繳朝廷的錢物的運輸成本,而蜀地偏遠,要把錢和絹帛運到雒陽,運費損耗就比别處大,而且關鍵是隻能自籌人力。
以至于蜀地興修水利、造城牆等徭役雖然輕,“天府之國”的天然水利環境和水利“遺産”(都江堰)比較多。
但少修水利少築城省下來的人力,都被拉去搞運輸了。
桓靈時闆楯蠻連年造反,不是沒有道理的。
嚴顔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也不得不承認,過去幾十年,百姓日子最好過的時候,就是在劉璋手下這幾年。
因為這段時間裡,不用從蜀中往蜀外運東西了。
對于蜀中百姓而言,哪個朝廷、哪個官府逼着他們往外面搞運輸,他們就恨誰。
張松做了嚴顔的嘴替,把嚴顔心中隐約想問、卻因為嘴笨不知道怎麼問的問題,給流利問了出來。
嚴顔自然也豎起了耳朵,很想聽聽秦宓還能怎麼狡辯。
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他内心已經産生了一絲動搖:如果秦宓還能把他最關心的隐憂都解答了,而且确實有道理,那他說不定真會動搖……
對面的秦宓,似乎還真被難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侃侃而談:
“張别駕不愧有秦、儀之舌,辨析精準。
這兩個問題,我就一一為你回答。
首先,你問統一是不是就一定比蜀地自行割據、對百姓更好,這個問題,我可以明确告訴你,肯定是統一更好。
但具體如何統一,對于将來蜀地重新太平後,百姓能減輕多少負擔,還是有影響的。
如若被曹賊這等篡逆得手,天下很有可能陷入無止境的戰亂,所以我輩漢臣才必須死守大漢的正統!這不僅僅是為了安漢興劉!
請别駕試想,當初秦滅周時,秦長久了麼?沒有,十五年便覆滅了。
王莽篡漢後,長久了麼?沒有,十五年便被光武反正。
不講正統,純粹以力奪取天下,便會導緻人心不穩,人人都覺得,天子者不過兵強馬壯者為之。
嬴政滅得周天子,項羽豈滅不得秦?陳勝能自行封王,武臣便不能反叛陳勝自行封王?韓廣便不能反叛武臣自行封王?
曹操若是得手,必會不顧德運正統,強行以力篡漢,屆時後患,遠非嬴政王莽可比。
而蜀人之所以在天下一統狀态下能過得比割據狀态下更好,就是仗着一統後不用那麼多人去從軍。
要是不能保證太平,還要無數人去從軍,百姓受苦程度的降低,也就很有限了——所以,隻有天下中興于太尉的匡扶,才是對蜀地士庶長遠來說最好的,如果是曹賊實施了篡逆,蜀中百姓便要再吃兩遍苦、再受兩茬罪!
其二,剛才你問,為何桓靈時蜀中士庶的日子,過得比劉璋初年還艱辛。
這也無須諱言,就是因為桓靈時朝廷稅賦之法,是舉止天下而皆用的,并沒有考慮到蜀地山川險阻、轉運不易的特殊困難。
所以,桓靈之時,甚至更早之前,蜀中百姓事實上一直在承受比外界各州更為困苦的徭役錢糧。
但是,如今司徒和諸葛令君兄弟聯手,想出了代徭錢制,與對應的租庸調法。
允許某些州的百姓,繳納錢、銀以折抵田賦糧稅,也允許繳納錢、銀折抵徭役。
嚴将軍,張别駕,你們也是親眼目睹了這個新法好處的。
你們扪心自問,允許花錢代役代糧,是不是對越險遠難行之地的百姓越有利?蜀道艱難,這個新法就屬蜀人最受惠!
而隻有天下中興匡扶于太尉之手,司徒和令君的良法才能推行天下而皆準。
要是被曹賊篡逆,他會用司徒和令君想出來的财稅之法麼?
到時候,你們就是蜀中百姓百世的罪人。
是你們讓蜀地百姓沒法交錢免役免糧,讓他們不得不運着幾十倍重的物資出蜀交割,百代之後的蜀地百姓都會記恨他們的!”
繳納同樣價值的銅錢、銀币、蜀錦,肯定比繳納同樣貨值的糧食或者其他粗重貨物,體積和重量都能縮減很多倍。
以蜀地的運輸困難,物資體積和重量降十倍,運輸成本就降十倍。
為了運輸付出的徭役也就降低了十倍。
代役法,租庸調法,絕對是對偏遠山區人民的最大善政。
之前龐統在涪城勸降法正時,不能明着用這個理由,那不過是因為龐統内政搞得不如諸葛亮好,而且龐統搞得晚,效果不明顯。
諸葛亮這邊,内政的推行卻是紮紮實實,殚精竭慮。
而且就在嚴顔和張松的眼皮子底下搞的。
諸葛亮的内政新法帶來了多少百姓擁戴,嚴顔都是看在眼裡的。
隻是此前沒人給他這麼定量分析、對比分析過。
現在的秦宓,卻是拿着諸葛亮給他寫的勸降書和闡述文章,跟張松打配合,看似針鋒相對,實則遞話柄一問一答。
張松揣摩明白了嚴顔的心态,然後做嚴顔的嘴替,幫着嚴顔被秦宓駁得啞口無言,最終也就連帶着嚴顔一并軟化了。
秦宓看嚴顔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便從袖子裡抽出一個卷軸——這正是諸葛亮為了此番出征劉璋,所寫的勸降文章,深刻闡述了劉備治蜀比劉璋治蜀、對百姓有利的地方。
諸葛亮的文章,極大地借鑒了他大哥讓王粲代筆的那篇檄文的思想。
但是在論證重點上,又有所不同。
而且諸葛瑾的檄文,是寫給所有人看的,不能在政治哲學理論上展開太多,反而要有更多簡單粗暴的呐喊和抨擊。
諸葛亮這篇,卻是完全針對蜀中士人、官員的,是給讀書人看的,也就能詳細論證推演,借鑒古今。
所以,這篇文章最後的題目,也就定為《出師論》,專門論證劉備得蜀地後對蜀人的好處,号召有識之士棄暗投明。
以嚴顔的文化水平,他原本是讀不懂《出師論》的精妙之處的。
但是有了秦宓和張松深入淺出的一問一答解讀,真理越辯越明,連嚴顔這種水平,都恍然大悟、茅塞頓開了。
而秦宓見他态度松動,繼續乘勝追擊:“所以,要讓蜀中百姓享受長治久安的好日子,就得長痛不如短痛,以天下為重,讓蜀中仁人志士,各奮己力,為匡扶漢室效命。
劉璋雖然罪孽不大,我主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并不打算深責于他。
但那些蠱惑蒙蔽劉璋、勸導劉璋不要為國出力的奸佞,又豈能不懲處?
這些人看似在讓蜀中百姓隔岸觀火,節約民力,實則是助纣為虐,對蜀地士庶的長遠安穩不利!而且,天下忠義之士,難道都隻在關東?蜀中就沒有忠義之士,痛憤時局苦難?
嚴老将軍,我素知你也是上願為國家出力、下也不吝順便得些功勞,封妻蔭子。
法參軍、張别駕,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忠義之士?
如今隻有跟着太尉,一起把蜀地重新整頓一新,你們這些忠義之士,才有機會在讨逆匡漢的偉業中出力,青史留名,傳及後世。
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難道你們要錯過麼?”
秦宓一連串猛烈的攻心,讓嚴顔幾乎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猶豫再三之後,嚴顔終于長歎一聲,拱手表态:“太尉仁義大德,諸葛令君殚精竭慮,以惠民利民為己任,我也是親眼所見,已有兩年。
我蜀中有志之士自然也不少,誰不想為國出力,為讨逆除賊奮戰沙場?隻恨原先關山阻隔,并無機緣。
如今既蒙太尉和司徒、令君信賴,我也不是不能為國出力。
隻是我畢竟為季玉公父子兩代效力十餘年,我有一問,請秦先生如實相告:太尉将來真能保證善待季玉公,真的隻是懲戒蜀中那些不願為國出力、隻想關門自守的奸佞麼?”
秦宓:“這事兒,我當然可以保證,但我保證了也沒什麼用,嚴将軍也未必信。
但是,隻要嚴老将軍有心歸順,諸葛令君也願意當面保證。
”
嚴顔最後掙紮了一下,長歎一聲:“既如此,嚴顔自願歸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