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始終旁觀者清,已經冷卻好了,連忙開口道:
“将軍,此事倒是不必太擔心。
我以為,此番我們去許都,恰恰應該少提劉備,甚至同時盡量别提及王朗。
一來,如果我們提了劉備,曹操卻依然不提防劉備,則劉備必為揚州牧,而王朗也必正式投效劉備。
到時候劉備奉旨讨伐袁術,我們再跟他們交戰,不附逆也會沾上附逆,大義名分有虧。
二來,若是我們提了劉備、曹操也确實忌憚了劉備,那曹操肯定要提防王朗被劉備招納,到時候就會另外下旨,确認王朗的官職,或給王朗另加将軍号,令他安堵地方。
而王朗如今的官職,是三年前、天子尚在長安時所封。
當時将軍憑袁術号令來江東,所占的大義名分便是‘天子于長安時所封官職,皆是西涼狗賊挾持之下所發亂命,并非天子本意’,所以将軍才能一路凱歌、驅逐長安所封牧守。
包括當年長安朝廷以馬日磾巡狩關東、招撫諸侯,袁術竟敢直接扣下馬日磾,取天子巡狩符節傳達己令,也正是依據的這一點。
所以,隻要天子東歸後,沒有重新提起給王朗封官,那王朗的地位,假以時日就還能争議。
若是天子東歸後,再有旨意提到了王朗的官職,那就等于一并追認了前職,屆時我們還有什麼理由說王朗是長安亂命所封?
因此現在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朝廷和天子忘了王朗,千萬别追認前命,提都别提到。
”
張昭這番話,終于一言點醒夢中人,讓孫策意識到,自己在政治上确實魯莽了些,在抓取大義名分這個問題上,二張比他成熟太多了。
當年他能靠着袁術之命肆虐江東,最初的政治依據,就是東漢的關東士大夫,普遍覺得西涼人連人都不算,隻是一群禽獸。
所以董卓李傕郭汜控制皇帝時的聖旨,統統都是廢紙。
但李傕是國賊,曹操現在可還不是國賊呢。
劉協東遷之後,中間有那麼兩三年,朝廷聖旨的效力和名聲,是有過短暫回升的。
換言之,如果用後世人的上帝視角來看,196~198年發出的聖旨,比192~194年發出的聖旨,名聲和效力明顯要好一大截。
後來要等衣帶诏爆發,許都朝廷的聖旨效力,才重新跌回長安時期,再也指揮不動地方牧守。
可不能在聖旨效力回升期内,提醒皇帝想到王朗啊!這時候要盡量讓王朗變成一個透明人。
否則就成了王朗手上原本隻有一道沒人見證的打印遺囑,結果你非要提醒遺囑人想起來、去換成公證遺囑。
那跟王朗打官司的相對方,不是在自己找不自在嗎?
“可惡!劉備和關羽為什麼會恰好隻占我那麼一點便宜,然後又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難道那諸葛亮連這一點都算到了嗎?如此黃口孺子,應該不可能吧?隻是他運氣好吧?!”孫策内心極為不甘,但又沒什麼辦法。
吳景連忙在一邊當和事佬,安慰孫策:“那孺子就是運氣好罷了,我看,那諸葛亮無非是少年得志,不知輕重進退。
聽說許都朝廷封了諸葛瑾為丹陽太守,又封諸葛亮為丹陽郡丞。
諸葛亮肯定是想自作主張、撺掇關羽先斬後奏,這樣奪下蕪湖,他就能以蕪湖為治所,實際上任了。
他那大哥諸葛瑾,也能正式走馬上任。
畢竟諸葛家此前隻是碰巧征服了祖郎那山區六縣,他總不好在山越人的地界上稱丹陽太守吧?而蕪湖是他們占領的第一個漢人聚居的、富庶的丹陽郡治下縣城。
他們想用蕪湖來裝點門面,完全就是少年心性。
”
孫策被舅舅這麼一勸,得知諸葛瑾諸葛亮隻是少年得志猖狂,而非老謀深算,他的氣也就消了一些。
嘛的,不跟那些下手沒輕沒重的黃口孺子一般見識!
另一邊,吳景和張昭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張纮也終于冷卻好了,又組織了一段關于後續發展的規劃,便也順勢奏道:
“将軍,隻要此番我們遣使進京時,盡量不觸及劉備,更别提醒陛下想到王朗,那麼後續縱然劉備試圖封堵我們分屍袁術,我們也依然有點發展空間。
首先,王朗雖是漢臣,可那嚴白虎并不是,嚴白虎完全是山越亂賊,誰打嚴白虎都是替天行道,人人得而誅之。
如今我軍首要目标,正是對付嚴白虎,所以眼下這半年内,劉備和王朗是否有大義,不影響我們的行動。
半年之内,若是嚴白虎被徹底平定了,到時我軍也必然疲憊,連年征戰,便是休整一年半載又如何?
到時候,王朗僻處海角,我們完全可以慢慢再搜集開戰借口,比如真到了那一天,可以發現嚴白虎餘孽有投奔王朗、而王朗也收降了。
甚至我們可以自己制造吳郡境内山越作亂的借口,栽贓到王朗頭上,說這些吳郡山越賊就是受會稽境内的山越賊遙相授意作亂的。
到時候再平王朗,豈能沒有借口?而劉備若想分屍袁術,到時候肯定也騰不出手來,我們徹底肅清後方,再跟劉備撕破臉不遲!”
孫策終于眼神徹底亮了,張纮幫他找到了不被朝廷大義束縛,繼續統一除了劉備以外其他江東勢力的借口。
既然如此,他也不是不能考慮先挑軟柿子捏。
“好,那便如此決定了!這次被劉備和諸葛家暗算,這個暗虧我就暫且隐忍了,去許都時也不會提起!但願皇帝也别想起王朗的存在!
隻要澄清我們孫家也是大漢忠臣、此前聽從袁術,不過是因為天子被李傕郭汜挾持,我們隻反西涼禽獸,不反其他朝廷忠臣!說明了這一點後,曹操肯給多大的官,就給多大的官吧——誰願為使?”
孫策剛一發問,二張對視一眼,張纮立刻主動請命:“我願為将軍分憂!”
張纮在孫策手下,屬于搞外交比較強的,曆史上他也為孫策出使過許都朝廷。
然而他這次的請命,卻被老成的吳景、朱治稍稍勸阻了一下。
吳景等人也不擔心張纮的能力和忠心,隻是擔心他的安全,便指出道:
“子綱才幹舌辯自然無礙,可如今劉備咄咄逼人,諸葛家據說也受曹操信任。
萬一朝中有跟他們關系不錯的大臣作梗,子綱名淺官小,怕是會有危險。
我軍畢竟還背着附逆袁術的惡名,這第一次遣使入貢,舌辯才幹尚在其次,關鍵是要找個名動天下的大名士,這樣劉備和諸葛家才不好阻撓。
”
孫策一想也對,如今這局面,使者的名聲确實比真才實幹要緊,等溝通橋梁搭建起來後,後續才是才幹先行。
孫策便随口問:“那舅父以為何人适合?”
吳景:“不如請如今寓居丹陽的華歆華子魚吧。
華子魚天下名士,誰不敬仰?劉備和諸葛家再包藏禍心,也不敢對華子魚下手。
而且聽說當初朱皓死後,朝廷就猶豫過是否讓華子魚接手豫章太守。
後來是諸葛瑾橫空殺出,把他那污名狼狽的叔父洗白了,強行替代了華子魚。
想來華子魚對于諸葛玄阻他前途,也必有怨氣,如此他必會賣力為我們奔走。
”
孫策點頭:“華子魚的名聲确實足夠了,隻是擔心華子魚貪慕清貴,此番去了京城,萬一曹操授他官職,他就留下做京官、不再回江東為我所用,又該如何?若是讓子綱去,子綱心如匪石,必然能回來。
”
對于這個問題,吳景也沒法回答。
最後,孫策委決不下,還是親自召見了華歆。
而華歆被問及後,也果然坦蕩回答:“我縱然留京,能為将軍出力之處,不亞于留在江東。
許都但有人攻讦将軍,我也能為将軍辯白。
”
孫策聽完,這才下定決心。
看來華歆是既想要清貴的朝廷公卿任職機會,還願意私下裡接受一份“孫家駐京辦主任”的好處和使命。
既然如此,那也就罷了,或許大名士的使用方法,本來就是這樣的吧。
孫策一咬牙,讓張纮寫好奏表,然後托華歆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