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獨登少室山所作,見群雁南向,動情寫下,名曰《萬雁行》,正是思鄉之意;所謂高山流水少知音,娘子一聽竟了然其中,實乃小人福分。
”
歪打正着。
季蘅有些心虛地撇了眼琴弦,她胡亂猜的,哪懂什麼音律,小時候倒是被媽媽逼着考過幾年鋼琴的級,不過半瓶水響叮當。
那人又笑問:“娘子還想聽什麼?小人皆可一試。
”
他是極具職業素養的,模樣也俊,隻是表情中摻着隐隐油水。
季蘅有些反感這種虛僞的獻媚,甚為失望,隻問:“你怎會認得我?”
“甄娘子是貴客,生得又這般美貌,我等自然一眼就認出了。
”
“你認識我,可我卻不認得你,倒是不妥。
你叫什麼名字?”
“失禮。
小人姓白,他們都稱之為優白,可我總覺得不夠親昵,希望您可以喚我的名字——楚夫。
”
哦,原來叫白楚夫。
季蘅記住了這名字,而後量了他一身黑,喃喃打趣:“白楚夫,知白守黑。
”
“知其白,守其黑,和其光,同其塵。
①”白楚夫擺手一揖禮,千歡萬喜地應答,“小的姓白卻喜穿黑色,正是這個理!”
倒是個誇張的自來熟,季蘅略顯尴尬,繼續問:“你是不是來過甄宅?”
“是,公子們都喜歡聽小人逗樂。
”
“你會吹笛嗎?”
“會,隻是今日專心譜琴,沒有随身攜帶竹笛,還請娘子見諒。
”
“無妨。
”
那天的笛聲果然出自他。
如此,季蘅一時也沒什麼想問的了,她望着白楚夫的臉,不知有沒有傅粉施朱,那是種雌雄莫辨、很入俗的漂亮,如果不那麼做作的笑,倒可稱之為美人面;也許是生活所迫,打小就得學着涎臉鑽營……
瞧他努力得有些可憐,這心裡的反感竟少了幾分。
望樓上的風漸漸大了,将女子的鬓發也吹得微亂,她平靜道了句:“真好,你們都該适合邺城的。
”
語畢,便不再理他,自顧自站起身,趴在那紅闌幹上俯眺。
那裡綠野蔥郁,茫茫好山色,春天的黃昏有瑩瑩落日,像一顆溏心蛋,是橘色的,幾隻飛鳥伴着溫軟的風,掠過厚實的雲層,讓人惬意。
明明很美好的場景,白楚夫卻奇妙地想起了一句惆怅的詩: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②。
他那僵在臉上的笑,好似慢慢裂開,抖落一節節土塊,像淚痕,沿着他光滑的肌膚,最後從嘴角曳沉了下去。
又擡了擡眼,他望着季蘅的背影,心頭浮現落寞之感,風輕輕吹向這個女子,好似有碎玉相擊、銀鈴晃響的聲音,他還聽見,砰砰,是自己尋常但愈發清晰的心髒跳動,砰砰,砰砰……
該是段怎樣的旋律,他慌忙擡手,指尖在顫抖,又試探地撥了撥琴弦。
而季蘅已經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她感受到天地的寥闊曠蕩,假想自己變成一隻自由的鳥兒,沐浴着夕曛和泠風,穿過連綿不絕的青翠山巒;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往下傾……
“甄娘子!”
遠處,好像有人在喚自己。
季蘅猛地回過神,下意識抓緊了危檻,再睜眼,世界仿佛剛從海裡打撈起來,浸濕了微藍色。
“娘子,坊主請您到蓬萊間用膳。
”說話的侍婢名叫曠兒,剛爬上這座望樓,正站在階檐處。
“好,辛苦你通傳,我随後就來。
”季蘅左右尋了幾眼,已不見白楚夫的蹤迹,也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抱起琴離開的。
等到晚膳再見玄矶,便不住向她詢問這個優白。
“怎麼突然問起他了?阿楚雖有些巧言令色,但總歸是個有才華又聽話的好孩子。
”
“方才撞見他彈琴,曲調很動聽。
”
“那是自然。
技藝倒其次,誰又能比得過他情意綿綿。
”玄矶往季蘅碗裡夾了片臘鵝肉,“南屏、遏雲彈唱的曲子多是求他寫的,喜歡聽的人很多。
大夥兒偶爾打趣還喚他作大司樂。
”
“是個奇人。
”
“什麼奇不奇的,起初誰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屬他存有别樣的心思,想混出個名堂。
可天底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單單說一個人才華橫溢,也是全然不夠的,還需一點點機緣。
”
“多好,但願他能如願。
”季蘅情真意切地感慨。
玄矶微愣了愣,遂抿笑道:“有夢固然很好,可惜極易招緻痛楚。
”
季蘅卻不以為然:“較之于渾渾噩噩度完餘生,一些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她歡暢舉起杯盞,向玄矶敬去,“祝天底下的有夢之人,皆能如願以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