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堯這話問得莫名其妙,季蘅也奇怪,拿眼斜他,不經意摸了摸腕間的紅珊瑚手串。
她從不缺首飾,眼下不過是嫌冬日裡金玉涼,那類親膚的物件少有佩戴。
可沒等她琢磨出個所以然,甄堯卻又不動聲色地說起其它:“謝容允這幾日在咱們家做客,你若無事,少去西苑那邊,畢竟是外男,以免碰面失禮……啊,兄長還有事忙,就不在這裡讨嫌了。
”
言畢,便利索起身,擎開門簾走了。
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的雪,又連吹幾晚的大風,今日終于放晴,可身子越曬越冷,窗下的季蘅攏緊袍子,嘟囔道:“真奇怪。
”
書架那邊,忽探出個腦袋:“臘月十五,原是你生辰。
”
怪道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緻。
這小壽星卻故作深沉地歎了歎氣:“長一歲,又少一年的活頭罷了。
”
“好不吉利的話。
”孟覺苦悠悠道,聽聲音,他似乎往右邊挪了幾步。
“人命本就有定數,可不就是活一年少一年麼?”
季蘅終究是口不應心的,雖這樣說着,她又援筆濡墨,寫下對自己的祝詞:
臨高台以軒,下有清水清且寒。
江有香草目以蘭,黃鹄高飛離哉翻。
關弓射鹄,令我主壽萬年。
②
“後晌我要去虎婆園沐湯,說是可以養生祛穢,你要不要随我一塊?那邊倒有不少池子。
”
孟覺苦微微一愣,又遲疑地重咳了幾聲:“……恐怕不太妥。
”
也不知這不妥的部分,多是指性别,還是身份。
“我沒問你其它,隻問你想不想。
”季蘅并不在乎,“人若總悶在家裡,是會憋出新病的。
”
孟覺苦不好直接答應,勉強擠出句:“虎婆園是何地?”
沒拒絕,那便是想了。
季蘅隻道:“等你身子好全了,我帶你去虎婆園打獵吧。
秋狩前就很好,那時的獵物極為肥美,層林盡染,景色也最宜人——對了,你的生辰是哪日?”
她擱下筆,捧起絹本,吹了吹墨迹,甚為滿意那句“關弓射鹄,令我主壽萬年”。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才傳來悶悶的回答聲:“仲春既望。
”
正當欣賞自己墨寶之際,季蘅忽反應過來,擡頭道:“仲春二月,敢情你說的是孟家救你那日?”
孟覺苦捧着幾卷書,踅過來,平靜道:“新生之日,如何不算生日?”
她有些訝然,偏頭打量對方:“我倒好奇了,從前是怎樣的日子,竟沒有一丁點兒值得你懷念的。
”
“或許有一點吧,但不多。
”孟覺苦沉穩地笑着,“軍營裡的紀律嚴明又緊張,那些鬧囔囔、血淋淋的,有什麼好追憶。
”
聽這語氣,就像完全放下過往了,可看清那雙眼睛,卻分明他撒了個謊。
季蘅識相地颔首,沒再多過問,比起别人的,她更操心自己的人生。
過了除夕,就到建安三年了。
幸好這一年,袁家還能穩坐河北,戰火、痛苦和死亡,似乎離她很遠很遠。
“今早起,瞥見韶園枝頭黃澄澄一片,煞是好看,我就想,若能得條如此顔色的霓裳,裙尾懸有許多鎏金的小鈴铛,丁零當啷,黃昏風起時,穿着它在水榭跳舞,定比蠟梅、棣棠都要燦爛打眼——這,便是我今年許的願望!”
孟覺苦聽着,不由浮想,那畫面一定妍麗縱脫,可話到嘴邊,卻是:“何必浪費難得的許願機會,使喚下人裁春衣的時候,多添一匹明黃緞子即可。
”
“以往我許的那些願,非但不靈,還容易适得其反,所以今年學乖了,該先試試無關緊要且最容易實現的。
”
季蘅将絹本收拾好,放進案幾邊盛雜物的竹筐子裡,然後對着炭盆烤了烤手,心想,若連這個都實現不了,那她明年的願望就會是——
毀滅吧,拜托快進到官渡之戰!
孟覺苦替她收拾起案面的筆硯,忽然說起:“出兵宛城前,阿父替我簡單行了冠禮,彼時我對燭火發誓,大丈夫之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③,既出亂世,當匡扶漢室,掃平四海——而今的狀況,你也都看到了。
”
他的語氣意外豁達,像在述說一個屬于别人的遙遠的故事。
季蘅盯着那燒得紅彤彤的炭,小心謹慎地問:“那你之後如何打算?總不能在這霁風齋,碌碌洗一輩子硯台吧。
”
“老天看不起我,不使我建功立業,本就一介武夫,無謀少智,如今再拖着這副殘軀,連弓也拉不開了,莫敢奢望重回沙場。
”
眼瞧這氣氛越發低落,她想了想,說:“我怕疼,隻拉得動軟弓,當不了上陣殺敵的将軍;雖谙習兵書,可惜實戰中的排兵布陣還差些火候,自然也成不了運籌帷幄的主帥;好在甄家頗有财資,且我看人的眼神還算不瞎——孟覺苦,你不若認我當主公,趕明兒湊上個會盟,就做那第十九鎮諸侯如何?”
對方果然被逗得輕輕笑了,感慨:“娘子有胸襟,有卓識,來日配嫁的夫君,定當人中龍鳳,上效朝廷,下益蒼生。
”
“你這人好沒意思,”季蘅卻嗔道,“我說笑哄你,你偏拿胡話膈應我。
”
孟覺苦以為她是在害臊,便沒再多嘴。
可季蘅實在怅然,望向那窗外的半塊瓦藍,真情實感地歎了聲氣。
當真是,身寄金絲籠,心系碧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