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往往而生。
誰又知道‘奧菲莉亞’生産那日的離奇悲劇是否會在後代身上重演?而當時我已經感覺到了,感覺到這其中還有别的東西,一種我無法将之确切命名的要素……”
查德維克渾然忘我地聆聽着,被客人着魔般的聲音帶入了幻想之境,一個詞卻突然跳進他的腦海中。
“莫蕾娜。
”他脫口而出,“這就像莫蕾娜,母親死了就會變成女兒……”
“就它本身,”客人低吟道,“隻靠本身!萬世不易,唯一一個……查德,《莫蕾娜》寫于一八三五年,三年之後坡又發表了《麗姬娅》。
這兩者的結構與主旨如此相似,幾乎能斷定存在着承繼關系,你甚至可以把它們視作是姐妹篇,可是麗姬娅還要更進一步。
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嗎?莫蕾娜的重生要依賴生育和血脈,而麗姬娅卻實現了真正的靈魂不朽。
她不再是靠枯竭的舊我複制出新我,而是從任意的心智薄弱處重返陽世,再也不需要二度成長與自我重塑,她達成了莫蕾娜未能達成的道路,那條進升之途……”
她那毫無靈魂的眼睛正對着查德維克,那口德谟克裡特的深井啊!它深不可測,其幽冷處直可将煉獄與地獄的烈火都熄滅,再向下通往古典時代愁霧濛濛的冥府,通往諸女神寂寥幽居的虛無缥缈之境。
于幽深中之幽深處隐見的灼熱暗紅,那正是昔時梅菲斯特費勒斯所提及的寶鼎光華;而凡人不知名姓的衆女神——魔鬼口中稱頌的母親們啊!她們那會發光的奧妙鑰匙就在故人深淵般的眼目中,使查德維克寒毛卓豎,氣息欲絕。
她的聲調已不再是當年那位以智性著稱的朋友,她那木然的眼中更似有瘋狂之色。
她繼續說:
“我為探尋那要素走了幾多彎路!起初,我認定那是某種可以用基因學或精神病學來解釋的現象,因而我調整了自己的求學計劃。
偶有幾次我以為自己抓住了線索——比如,曾有一名腦醫學專家在自己的研究中提及到了我關心的現象,可是他最終也沒有結果。
出于某種顧慮他放棄了這個項目,當時我深感惋惜,而今才知道那些努力全無意義!你想知道在我放棄安東尼以前,在那個暑假裡發生了什麼?那一天,我走進我妹妹日常所居的那棟宅子——出于某些精神和身體方面的原因,她是很少見到外人的。
那一天、那是晴明鮮麗的一天,我走進宅子的花園裡時忽然感到一切似曾相識,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同樣的風景;接着我在思考中無意識地擡頭看向樓頂的露台,眼睜睜地看見有什麼東西墜了下來,就掉在我身前的磚石地面上。
查德,我并不想用記憶中的那些細節來折磨你,因此隻說最終的結論:從樓頂掉下來的就是我妹妹,她在落地的瞬間已經斃命,毫無搶救的機會。
從我事後調查的結果看,她是自殺的。
在我回到宅子以前,她始終站在樓頂的露台上等待,然後在一個最最精準的時機自己跳了下來,就好像她這一生都隻是為了這個時刻而存在,她的誕生就隻是為了給我出這樣的一道謎題。
她死去之時,我先前的全部努力也都付諸東流了。
”
她夢魇般沉靜的聲音戛然而止。
查德維克呆呆地望着她。
窗外的夜色裡,霧氣如雲海般萦繞變幻。
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并且相信書桌對面的友人也有這種感覺:這棟屋子裡不止他們兩個。
吉莉安曾說語言是具有魔力的,而客人吟詠般的聲調,以及聲調中蘊含的強烈情感就仿佛施咒一般,将在故事中早已逝去的亡魂又重新召喚回來。
啊!它真的回來了,雖然無影無息,不留下任何确切的證據,那冰冷的哀歎卻濡濕了空氣,那幻想的形體于陰影裡顯化,在任何燈光照不見的地方——角落、門外、眼角餘光裡、心海的至深處——它又憑着生者的思念走進屋中,跟他們一起聆聽往事的殘響,等待最終的結局。
玻璃窗被風敲得一響,他立刻戰戰兢兢地望向窗外,想知道濃霧中是否還有别的幽魂徘徊。
書房裡太寂靜了。
“也許……”他畏懼地低聲說,接下來的話卻被寂靜的空氣吸光了。
“也許一切隻是偶然。
”客人說,“也許,我妹妹一直患有某種間歇性的精神疾病,在我歸來的那一天恰好發作了——我也曾想以這種理論說服自己。
在開始着手處理她的遺物以前,這是我維持自己不要失去理智的最後一道防線。
然後我看見了她的畫……是的,她在繪畫上也頗具天分,就跟‘奧菲莉亞’一樣。
葬禮結束當夜,我找到了她的幾本畫集與零散的草稿,想把它們按照創作時間一張張整理好,一直從後期較為成熟的作品整理到最早期的蠟筆塗鴉畫。
可當我真正地看見、看懂這些畫作之後,我便在深夜沖出了那棟宅子,跳上車連開了幾百公裡——在我父親去世後,我非常錯誤地同意了我哥哥的做法,把‘奧菲莉亞’生前的作品贈送給了一家私人畫廊。
我去那裡重新檢查了她所有的畫,尤其是當年她有意讓我看見的那幾張。
在我妹妹墜地以前,曾有一刻我覺得花園裡的景象似曾相識,那是因為這就是她當年所畫的夏季風景畫,色調、角度、光影……連花草的細節也一模一樣。
我絕不會記錯那一幕,在她死去多年以前,她就已經畫下了自己女兒注定喪命的場所,而那宅子在她死後是幾經翻修過的。
”
“我隻能得出一種結論:‘奧菲莉亞’具有預言天賦,并且将這種能力遺傳給了她的女兒。
我重新整理和收集了她們所有的遺物,尤其是‘奧菲莉亞’參與的衆多創作,終于确認她們的這種能力隻通過繪畫來展現。
可她們在創作時是否神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表達什麼?還是僅僅被某種潛意識裡的天賦所支配?古希臘人認為詩人的靈感是在迷狂中受到了神靈附體……在當今這被認為是他們對天才的過度崇拜,可對我而言它卻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在那天,當我妹妹從露台上一躍而下時,她究竟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這樣做?如果她并非出于本意,是誰迫使了她?而如果這是她自己的想法,又是什麼動機叫她這樣做?我在基因學與精神病學上的學習和探索至此被全盤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往那些更冷僻更怪異處行走。
查德,如你我這樣的人不相信一切主流宗教所講述的天然秩序,更遑論那些已死的信仰;若那些異教玄說真的屬實,就斷然不會被一個咒罵無花果樹的人擊敗!可是,懷着近乎無望的心情,我最初的探索非常盲目,從降靈術到占星學,任何愚昧可笑卻唾手可得的方法我都去嘗試,結果自然一無所獲。
”
“我又回到了那棟宅子裡,一遍遍地整理我妹妹的畫作。
在這個過程中我隐約看出了繪畫主題的某種連貫性,仿佛她和她的母親都在試圖把某個故事講給我。
我把那些畫盡可能依照主題的關聯性編纂成冊,然後尋找世上那些以靈性直覺或心理分析著稱的人,請他們來嘗試解讀。
這次我有了些微的收獲:我手下有個辦事的人,出身于山區偏遠的少數民族村落,拿着我提供的畫冊副本去拜訪了他們當地一位極受尊重卻不見外人的神婆——他們稱她為‘紫姆娘’,最終我得到了她的回複,告知我這些畫作,還有其他行為都是對我的警告,是為了保護我從某些可能會發生的厄運中避開;還有另一個住在北方海島上的靈媒,據說能知墓中死者的生前之事,則親筆為我提供的某本畫冊添加了文字注釋。
那些注釋并不能解釋我妹妹的死亡,更像是看圖說話地寫了一個童話故事,可它于某些細節處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最終,我把那本帶有注釋的畫冊大量複印,打算将來在更大範圍内搜集可能的線索。
”
“我并非沒有考慮過親自去拜訪這兩個人,可負責為她們傳話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強調,她們非常抗拒同我會面,無論我給出多豐厚的報酬都不行。
尤其是那位‘紫姆娘’,出于某種私人理由她隐世獨居,一個人在村落外的山林裡種地為生;為我辦事的人甚至拒絕說出她的住址,因為害怕會遭到她的詛咒。
我本不打算就此死心,可是就在這時,一條全新的線索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它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改變了。
此前,我曾委托幾名代理人在特定圈子裡發布懸賞,想要搜羅一些能夠和亡者交談的方法。
可以想見這種荒唐做法最終會招來多少貪财的騙子與無聊的好事之徒,然而它畢竟還是有收獲的。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标題為‘與死者對話’的匿名電子郵件。
”
“查德,你可能會好奇我為何特别注意這一封郵件,因此我要先補充一些情況:當時我的幾名代理人每天都會收到成百上千的郵件,他們負責對此進行初步歸類和篩選,把明顯是随意編造或抄襲來的内容丢棄,隻把他們認為可能有意義的信息拿到我面前。
但這部分信息盡管真誠,卻又對我探尋并無實際幫助:有些善良的人想勸我回頭是岸,不要因悲痛和恐懼而被騙子白白地賺走錢财;有些真正做學術的人則更嚴謹地向我列舉了曆史上的種種有據可查的黑巫術行為與可怕的死亡實驗,最終仍想委婉地告訴我幽冥之說過于飄渺……然而,這一封匿名郵件與衆不同,它直接出現在我的私人郵箱裡,以極其清晰直接的方式向我傳授與死者溝通之法。
查德,它還不止說了一種,而是一口氣告訴我兩種辦法。
”
“它所告訴我的第一種方法,就同你能在網絡上查詢到的通靈遊戲很相似,需要你主動營造出一種與人隔絕的特殊環境,實施種種令人不安的怪誕行為,足以令人在真正見到任何幽魂前便處于疑神疑鬼的恍惚狀态。
郵件裡講述的這種方法,被發件人稱為‘沉水遊戲’——我永遠不會向你透露具體的細節,因為它比尋常的通靈遊戲要過分得多,不僅僅是拿故弄玄虛來恐吓你,它的整個過程足以使參與者喪命!你與其把它稱作是通靈遊戲,不如看作是一種誘導人自殺的騙局。
理所當然,我并沒有把這套所謂的遊戲當回事。
實際上,當時我把它看成是發件人故意提供的錯誤選項,想要試探我是否有足夠的心智和毅力去理解第二種方法,而不是一個純粹追求刺激的獵奇者。
第二種方法也同樣極盡荒唐和難以理解,并且遠比第一種複雜千萬倍;它不要求我實施任何怪異的個人行為,卻用了大量模型與算式向我闡釋一種匪夷所思的理論。
僅僅為了初步讀懂這套理論,我不得不去請教領域内的專家,從頭學習好幾門我從未打算深造的學科……這套理論,發件人把它命名為‘無窮設施工程導論’,旨在釋明一種機器的基本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