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前主人的饋贈,瓶身上有青花描繪的松間群鹿,既精美又夠結實,瓶頸兩側還帶着可供握持的雙耳,前主人曾戲言它就是書房中最趁手的搏鬥武器。
天啊!一琢磨他此刻抓着花瓶要面對的是誰,查德維克就有一種快昏厥過去的感覺。
樓下的人挪步前行。
那步态也與記憶裡的故人大相徑庭。
不!不!完全不對!昔年那雷厲而優雅的步伐怎會變得如此呆闆笨重?那顧盼神飛的潇灑風姿又去了何處?縱使數載光陰磋磨人事,也斷不能将一個頑強勝鋼鐵的意志如斯徹底地吞噬啊!他踉跄着從窗前推開,恍惚間想到自己應該下樓去把門鎖上,别讓這個陌生的怪影侵入家園。
可是來不及了!底樓的屋門就跟花園的大門一樣敞着,原為等待闊别之人重歸故裡,如今卻給那鬼祟怪影以可趁之機。
耳聽得屋間響起傳來橐橐的步履,铿锵沉重好似身着鐵甲。
查德維克撲到桌前,笨拙地抱住那個雙耳花瓶,把它像握狼牙棒般倒舉起來。
他沒有機會再想好躲藏伏擊的地點,書房外已有人在敲門。
叩門聲也是那麼冰冷清脆,根本不似活人的手指。
他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屏息瞪向虛掩的房門。
門被慢慢推開,露出漆黑走廊裡伫立的血影——難道這東西走上來竟不需要燈光?他甚至都沒感覺它在呼吸,在那連着兜帽的紅粗呢大衣底下,包裹的仿佛不是胸膛起伏的活人,而是全然靜止的死物。
在那一刻他真的相信了鬼怪和幽冥,相信僵屍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或者木偶泥胎能在午夜無人時轉動眼球。
門外之物緩緩踏入屋中,裹着濕泥的長靴在地毯上留下道道污痕,證明此人并非腳不沾塵的遊靈。
當那藏在兜帽下的人終于發出聲響時,她低沉的音色無比熟悉。
“晚上好,查德。
”
查德維克放低手裡的花瓶。
他雙唇顫抖,剛想要說出些話來,眼眶竟然先濕潤了。
“李?”他像害怕被人聽見似地悄聲說,“是你嗎?真的是你?”
“是的,查德。
我想你應該收到過郵件了。
”
“你剛才差點吓死我。
”
訪客旋身四顧,打量書房如今的擺設。
查德維克本想把花瓶放回桌上,可又有幾分疑慮未消,隻凝神打量着兜帽下的面孔。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清楚下半張臉,那頭烏黑短俏的頭發與圓潤小巧的下颌都與記憶中分毫誤差,甚至白皙豐滿,氣色更佳。
然而對于一個擁有強大意志的生命,其最獨特而懾人的精神力量永遠是從眼睛裡透出來的。
他抱着花瓶挪了兩步,想認清楚訪客的眉眼;為了不顯出刻意,嘴裡還在說:“我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還以為那是惡作劇郵件呢。
”
“沒人能用我的郵件地址和你惡作劇。
”
“是啊,沒錯,通常是這樣……可是畢竟還有安東尼……”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這個名字,想試探對方的反應。
結果客人如若未聞,依然用日常寒暄的語調問:“吉莉安還好嗎?”
“她很好,但我還沒把你發的郵件告訴她。
她要是知道了準定會跟過來,可我不敢冒這個險,因為她——”
“快九個月了吧?”
查德維克瞠目結舌。
訪客在書桌對面的位置坐下,帶着微笑說:“我還以為你們是不準備要孩子的。
”
“噢,不,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隻是想先穩住事業。
她真的很看重那部電影,不想失去對劇本的控制——”
“我看過了。
”客人說,“那是部很有她風格的片子。
”
在哪兒看過?查德維克差點忍不住想問她。
那片子都還沒上映呢!可是這個問題眼下根本就排不上号。
他知道對方一向是神通廣大的。
“李,”他慢慢地挪回座位上,手裡仍然抱着花瓶,“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各種各樣的地方,我不能一語道盡。
”
“你已經有好些年沒聯系過我們了。
完全沒有音訊!天啊,我們都以為你已經……”
“以為我死了。
”
查德維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動。
他注意到桌對面的人還是沒有摘下兜帽。
“你至少應該回個消息,”他勉強裝作無事,“我和吉莉安隻聽說你生病了,接着就再一點消息都打聽不到了。
你知道吉莉安提起你時歎了多少聲氣嗎?”
“我很清楚我的失蹤正在困擾她。
”
“你又怎麼能清楚?”
“她的那部片子,查德!一個人嘔心瀝血的創作勝過口頭的千言萬語,我能看出故事高潮的場景是以哪處為原型的。
那不正是我們腳下的房屋嗎?她原想拍出愛倫坡式的意境,可是故事一經過她的手與心,厄舍府就染上了冬青屋的影子。
她忘不掉這棟宅子,當然,還有那位女主角。
”
客人滔滔不絕的話語忽而頓住,隻餘唇邊了然的笑意。
查德維克也跟着笑了兩聲。
“你想得沒錯……她的思路完全被你的事幹擾了。
你毀掉了她對角色原本的想象,那真搞得她不知該怎麼辦好,最後出來的人物也跟當初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了。
”
“我不認為有那麼嚴重。
她還是把握住了原定計劃的精髓:那種讓坡一生都受困擾的帶着死亡意象的女性。
那些有着蒼白皮膚與飄渺神情的不幸女人,像瑪德琳、莫蕾娜、貝蕾妮絲、阿芙羅狄蒂、埃萊奧諾拉……坡是那麼癡迷于寫女人的死亡,一次次使她們身遭兇險、病魔纏身,可又對她們與死神之間的搏鬥印象深刻。
他甚至讓其中最堅強者死而複生,查德,我們能在他的文字間同時嗅出迷戀與恐懼。
尤其是知曉幽冥之秘的麗姬娅!她的冷酷和激情在衆女中獨一無二,我知道吉莉安腦中想的是她,唯有她。
”
客人忽而壓下嗓音,以抑揚頓挫的語調吟詠道: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萬世不易……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
她柔和聲音裡壓抑着駭人的激情,傾吐出的低沉字句更令查德維克不寒而栗。
當她擡起頭顱,讓整張臉完全暴露于台燈下時,他早先喝下去的啤酒就如沸騰的毒藥在肚腸裡翻湧,連同這股無名的驚恐内外夾攻,簡直要讓人神智發狂。
往日在生意裡的條理分明和巧捷萬端一下全不見了。
雙耳花瓶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砰然砸落在地上,連他自個兒也險些從椅中滑落。
客人仍以雍容端莊的恬靜面對他的失态。
“李!”他的聲音因恐懼而嘶啞變形,“這些年到底是怎麼了?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的臉……你的臉到底是怎麼回事?”
客人的面孔保持着凝固般的娴靜微笑。
那股飄渺神秘的情态唯有在肖像畫或雕塑作品上才能長久呈現。
可再怪異的神情也比不過那雙眼睛!那雙先前曾在黑暗裡發出微光的眼睛,此刻在燈光下反而是純然的烏黑,黑得隻剩下比花鹿還要圓、還要大的瞳孔;那是癫狂錯亂的雕塑家在神像面孔上鑿出兩個深邃的孔洞,卻忘記把點睛用的黑寶石鑲嵌進去。
那眼睛裡毫無意志與靈性,唯有宇宙般冰冷的空虛!
查德維克就要放聲尖叫,桌對面的客人猛然俯身過來,用鐵鉗般有力的手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固定在椅子上。
那藏在手套底下的人體末肢如此堅硬,快把查德維克的肩胛骨都捏碎了。
“冷靜些,查德。
”她柔聲慢語地說,語調悠揚一如往昔,跟臉上的怪異神情完全是割裂的,“我會解釋清楚的。
當年我答應過,等事情有了眉目時,我會回來告訴你們一切的始末。
現在就差不多是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