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來的——這個人到底要如何對付他呢?似乎也并非急切想要将他處死。
“我來告訴你這首歌詞是怎麼用的吧。
”男人說。
接着他就自顧自地講起來,從客人怎樣出現在他面前,一直到他把筆記本交給了目标。
“所以,”他總結道,“我就是你們的那個‘正确的人’。
”
沉默地聽完了始末,雖然對事由經過有了概念,他卻不覺得有開口置評的必要。
奇怪的是,這個男人始終緊盯着他的臉孔不放,好像迫切地想要他作出回應。
可是,到底有什麼可回應的呢?因為他殺死了目标,所以作為目标的朋友前來報仇,明明隻是如此簡單易懂的一件事而已。
難道是盼望看到他恐懼或絕望的樣子嗎?真要是追求這種複仇感,比起清楚地解釋緣由,還不如讓他不明不白地遭受酷刑更有效率。
茫然地思考了一陣,他隻得開口問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準。
你到底能給我什麼?”
從來沒有想過會被問這種問題,曾蒿盡力想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想要我忏悔嗎?”
“忏悔?你會做嗎?”
“要是你一定要聽到才行的話,照你想聽的說就可以了吧。
”
隻不過順着真實想法作出最直接的應答,他卻看見對面的男人呆滞地看着他,緊蹙的眉頭因驚愕而高擡,在額頭上方擠壓出幾道褶皺;繼而抿緊的嘴唇裡爆發出一陣絕望的笑聲。
他如呻吟般氣喘着發笑,上下扯開的嘴唇後露出咬得死緊的牙齒,雷雨般隆然的喘笑裡又迸出格格的撞擊聲,如閃電濺射入枯林間的碎火星。
男人支着左臉的手滑落下去,整個人也抽筋似地歪倒在床上,笑聲漸漸收了,隻剩下焰苗般細碎畢剝的呻吟。
“天啊,”這個人夢呓般低聲喃語,“他不是在說荊璜……他是在說你、是你……”
男人猛地從床上躍起。
那把擊傷了曾蒿右肩的槍已變魔術似地回到他手中,死人般一瞬不瞬的雙眼與槍口都對準了曾蒿的臉孔,這三個深窟窿都是同樣漆黑空洞,釋放出随時會痛下殺手的警告信号。
“你的模樣和我聽說的版本出入不小,”他說,“我們都知道這是誰幹的。
現在,我想聽你談談這個人……盯着我做什麼?你知道我在說誰,而且你又那麼看重他,總該能告訴我點東西?他長什麼樣?是個什麼脾氣?你至少說得出一兩樣他的喜好吧?”
曾蒿隻是困惑地看着對方。
他的确預設過被捕後遭到審訊的情形,想好了所有關鍵環節的應答,甚至也做了要對抗測謊程序來隐瞞信号器密碼的準備;結果到頭來,面對的竟然是這種問題。
一時間他隻能想着到底是什麼環節出了錯,根本沒有去思考對方在問的事。
“我給你十秒鐘。
”男人說。
聽見對方真的開始倒數,他才終于有了幾分現實感,也想着要如何回答,張口時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打算誠實地說出“我不知道”,心裡卻明白這樣的答案是不會叫對方滿意的。
難道就要因為答不出這種問題而被射殺嗎?即便認定自己可以不計生死,他也覺得這種收場過于潦草了。
為了叫停對方的死亡倒計時,他隻得說:“你們需要信号發射器——”
“噢,不,我不需要那個東西,不管它是什麼。
”男人打斷他,“我隻需要你的回答。
五、四、三……”
看來是不得不回答了,就算是胡編亂造的内容,多少得先抛出一點信息,才能先保住性命。
他在腦海中盡力勾勒着教育者的形象,想找出一種至少聽上去合理的描述;明明應該是極為簡單的工作,從口齒間流出的卻隻有無聲的遲疑。
如此稍一晃神,他竟已聽到一聲“零”在耳邊響起,眼睜睜看見男人指節施勁,果決地扣動扳機。
一聲咔哒輕響。
曾蒿眨了一下眼,拿槍的男人笑得彎下腰去。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這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真受不了,我這一天天就跟你們這樣的家夥打交道……”
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使勁擦了擦眼睛,又當着曾蒿的面拉開手槍的保險栓。
“下次可不會是假的了。
”他對曾蒿說,“我看得出來你不怕死,可你剛才那股琢磨勁是怎麼回事?我說,那可是改變了你一輩子的家夥啊!你甚至都可以為了他去殺人,那總說明他有點叫你欣賞的地方吧?他照顧你很周到?給了你一點家的溫暖?還是他的怪脾氣剛好對你的胃口?”
男人每問一句,曾蒿都隻能疑惑地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對教育者的個性有所喜惡。
固然在他被收留以後就不曾再為生計而煩惱,但也并非把教育者當作養父母來對待。
準确來說,他既不期望從教育者那裡得到對子女的關愛,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否喜歡教育者的行為模式,隻是遵照着對方的要求不斷學習和測試。
要問他為什麼聽從教育者的指令,跟眼前之人提出來的種種瑣碎枝節都毫不相幹,隻不過是出于最單純最直接的原因。
即便面對着槍口,他也可以這樣坦率地回答:“因為他是對的。
”
男人看着他的表情仿佛聽見了一門外語。
“繼續講,”他摩挲着槍口說,“讓我聽聽看他對在哪兒。
”
又是一個令曾蒿不知該如何應答的問題。
還要如何解釋?明明都是些顯而易見的事。
隻不過是想做正确的事——想要探究現象的本質、想要超越原始的自我、想要以生命不息之努力征服寰宇,再對全部的不完美處加以重塑。
舍此奮進登高之精神,世間還有什麼别的事物能夠以“正确”來稱呼呢?而沉湎于感官欲望的庸俗之輩,終日隻求最粗鄙淺薄的趣味,渾渾噩噩地輪轉于生死間,對遠征者的壯舉不能睹一絲一毫,又如何可用單薄的言語向之訴說?
“你不會明白的。
”他隻能如此回答。
說話以前,心裡做好了會立刻遭到槍擊的準備,但男人依然隻是用摩挲槍口,眼中那股的陰冷神氣這會兒再瞧不見,仿佛是被漫上來的疲憊給趕走了。
“我不會明白什麼?”他依然追問着,語氣前所未有的耐心,“你們那個死秩理論?”
“你知道這個理論嗎?”
“我不好說——聽倒是聽過,我可不保證意思理解對了。
嘿,這還是你那個彈吉他的朋友解釋給我聽的呢!”
男人把槍換到右手,用左手拇指使勁地按壓太陽穴,接着又揉搓起耳朵,仿佛他腦袋裡正有噪音喧嚣,阻礙了他琢磨眼前的事情。
“你也相信這個理論,”他邊掐自己的耳朵邊說,“隻要所有人……不是所有人,實際上,隻要絕大部分活着的東西都死了,這個宇宙就會變得正常些,甚至還能變得更好,是吧?許願機不會再因為主體對象的定義問題跟你們對着幹了,你們就可以趁機搞個大工程,甚至還能把所有死了的人都叫回來——是我理解的這樣吧?”
從男人口中說出的總結,盡管和理論的具體内容毫不相幹,于預期的圖景上卻非常接近。
而聽到他竟能如此接近正确答案,曾蒿不由微覺訝然;再觀望持槍者的神情,既不顯出厭惡排斥,也未見觸動向往。
帶着一點想要印證猜測的心态,曾蒿問道:“你認為它不對嗎?”
男人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眼中的疲倦更重了,好像支撐不住地坐回了床上。
“我怎麼看?”他反問道,“我能怎麼看?你那個天外救星能拍着胸脯保證他這個理論一定對嗎?”
“不驗證的話是不會知道的。
”
“如果到頭來他的理論是錯的呢?那時候你又怎麼說?”
“那麼就是理論錯了。
”
“就這樣?”
“試錯過程是必然要經曆的。
”
對這些陳舊至極,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被千萬次提出的問題,他也毫無猶豫地重複着必然的回答。
男人沉默了,低下頭轉動着手裡的槍。
“我本來不是找你談這個的。
”他帶着濃濃的倦意說,“宇宙、真理、永恒!這些話題不合我的胃口,我是為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而來。
”
他擡起頭對曾蒿微笑,視線卻瞥向倒在床腳的黑色雨傘。
“你地下室裡的好些東西看着可真有意思。
說真的,你應該把安保系統做得更仔細些……難道是有什麼條件限制了?就算你要防李理,好歹也該換一扇厚實點的金屬門。
知道我進去後第一眼看到的是什麼嗎?不是那把傘,而是你做的那個地月模型,就放在天文望遠鏡旁邊——我猜它是你親手做的,因為手工活幹得挺細——月亮背面的位置還有标注呢!所以,我想你是知道這一部分計劃的。
”
見男人朝着被窗簾遮住的夜空努嘴,曾蒿平靜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你要拿這顆星球上所有人的命來做你計劃的鋪墊。
”
“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
“怎麼解決?”
直到此刻,本應在見面時立刻抛出的籌碼終于又被想起來了。
曾蒿一邊觀察着男人的反應,一邊說:“我可以聯系無遠基地。
”
“你好像是提過信号發射器之類的東西。
”
“需要啟動密碼。
”
“啊,是了,這就是你的保命符——可要是你的計劃不順利呢?複雜計劃總是容易出錯的。
如果你要殺的那個人不肯上當,始終躲着你的陷阱走,你就絕不能把無遠人叫來給你添亂。
”
“我不會叫的。
”
“如果事情真出了差錯,你甯願叫這裡的所有人陪葬也要幹掉他?所有過去你認識的人,還有不認識你也沒傷害過你的人?”
曾蒿隻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膝蓋。
他被綁得太久,四肢關節似乎都失去了知覺。
“為什麼?”男人問道,“就隻是因為他使你們的計劃推不下去了?”
“是的。
”
“因為他殺死了你的救星?”
“這是兩件不同的事。
”
“那他還幹了什麼?”
“他在幹預對關鍵零值語言的獲取。
”
男人皺了一下眉,對這個回答不大滿意,可是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隻是這樣?”他又問,“難道這裡頭沒有你對他的任何意見?沒有一點你自己的仇恨?”
曾蒿靜靜地想了一會兒。
有些人竟能随時分辨自己的情緒,在他眼中實屬怪事。
像他自己,即使努力在思潮中撈漉切實之物,得到的答案也依舊若有若無,迷離難辨。
是否對目标抱懷恨意,初想時會說沒有,細思卻又躊躇難定。
但是,歸根究底,隻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我的感覺不重要。
”他說,“恨或者不恨是排除在計劃外的。
”
“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覺?”
“是的。
”
“可你在追求‘正确’的事啊。
我是說,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覺,那你幹嘛還要追求這個?”
他無法回答,因為這兩件事在他聽來毫無聯系,男人卻像發現了什麼似地揉着臉頰發笑。
“太遲了。
”他喃喃地說,“你也太遲了……或者,是太早了……”
男人放下槍,從外套内側掏出了一柄質地怪異的彎刀。
他拿着刀走到曾蒿身後。
“我想從你這兒知道的事都差不多了。
”他宣布道,“其他細節大概能從你的地下室裡找到,不勞你再費心……”
寒意漫上曾蒿的後頸。
難以分辨那是緊張造成的錯覺,還是刀鋒的确就在皮膚邊逡巡。
接着幾下啪嗒輕響,他聽見繩索落地的聲音,入侵者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走吧。
”男人比劃着手裡的刀,一派漠不關心的态度,“你對我已經沒用了。
”
由于手腳麻痹,他一時無法站起,隻能靜坐在椅子上發呆。
男人看也不看他,自己伸手拉開窗簾,眺望外頭的原野。
實在沒料想到這種結果,他不由問道:“你要放我走嗎?”
“是啊,幹嘛不放呢?”
“不準備殺死我嗎?”
“我考慮過。
”男人說,“進這屋子以後我一直在考慮要怎麼處置你。
殺死你?說實話,有點太簡單了。
如果我能辦得到,我非得給你嘗一點我的體驗不可——我要把你這個下賤的小畜生變回你十二歲時的樣子,又蠢、又弱、又可憐無助,然後再把你丢回給你那對狗屎不如的父母;每分每秒你都得好好品味自己心裡的感受,就這麼着把你折磨到長大成人——隻可惜我辦不到。
已經太遲啦!現在你根本不在乎這世上的任何人。
我隻好給你時間去恢複知覺,直到有一天你以為自己可以過快樂的日子了,那時我就會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
曾蒿扶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右肩的痛楚使他臉上滿是冷汗,聽到這番話卻使他漠然一笑:“不會有那一天的。
”
“你以為你可以堅持得住?”
“我可以為正确的事犧牲一切。
”
男人在窗邊轉過臉,燈光下,他的笑容與目光裡都晃動着鮮明的輕蔑。
“犧牲。
”他咀嚼着這個詞,“你以為你犧牲了什麼?父母?朋友?生活?你隻不過是自以為有這些東西——在名義上有,你就以為自己真的有,就跟别人有的一樣。
醒醒吧!其實你一樣好東西都沒有,所以你也根本沒什麼可犧牲的。
這個詞放在你身上簡直就是笑話,你居然還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
曾蒿步履踉跄地走下樓梯。
經過底樓的餐桌時他側耳聆聽,樓上依舊寂靜無聲。
他不知道離開後該去往何方,回首看了看位于樓梯下側的工作室入口;那裡已經被笨重的松木書櫃完全堵死了,顯然也不會容許他再進去拿任何裝備。
他繼續朝門外走。
整棟屋子被夜風吹得哐當亂響;當初它是為一個樹農家庭的老人建造的,這老人雖有子女,因為性情孤僻古怪,最後還是落得孤零零獨自生活的下場。
老人去世後房子才租給了曾蒿,也是孤零零地生活着。
小樓外,黑郁郁的松林與白慘慘的月光彼此混攪,犬牙交錯,好似一張線條淩亂的黑白版畫。
夜風嗚咽,松枝也在黑暗裡悉悉索索地戰栗。
曾蒿穿過小樓的正門,前院的野草叢間盤旋着成群小飛蟲,就像椴樹林裡的蜜蜂那樣直往他臉上撞。
一隻壁虎趴在牆邊,像是被這些飛蟲吸引來的。
他轉過臉去瞧那個尾巴長長的小東西。
這時,二樓窗口的槍聲響了。
他倒了下去。
這回并不是因為近距離中彈的沖擊,而是因為被擊中了右腳踝,接着則是左腳踝。
槍聲一響接一響,連着打了三下,打中了他的雙腳和左肩。
這三下槍響結束後,世界仿佛也受了驚吓,一下子默不作聲起來;直到發現倒下的隻有曾蒿,它立刻更猛烈地發作:風啼泣得更響,松枝急火火地跟着亂擺;林鸱用嘶啞的嗓音悲嚎,螽斯則在低處哀聲應和。
隻有壁虎在牆上靈巧騰挪,專心緻志追逐飛蟲。
無情而響亮的笑聲從二樓落下來,一路飄到壁虎潛伏的院牆邊,俯視曾蒿錯愕的臉容。
男人向他展示手裡的槍,這回保險栓是打開的。
“我說過,下次可不會是假的了。
”他臉上滿是歡暢的笑容,“跟你開個小玩笑而已,其實你對我還有用處呢。
”
他抓住曾蒿的衣領,把他拖過野草叢與堅硬的石階,丢回客廳的地闆上。
新鮮溫熱的血迹如赤紅蟒蛇,于前院和客廳之間蜿蜒遊走。
男人坐到餐桌窗戶邊的木椅上,窗外面頰蒼白不見血色的月亮冷眼瞧着他們。
曾蒿艱難地扭動身軀,将面孔轉向他,每一下呼吸都帶來疼痛的痙攣,仿佛肺裡吸進的不是空氣而是瘴毒。
“噓,”男人說,“這點傷是弄不死你的,但我不能讓你把啟動密碼給她——今夜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