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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9 長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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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疲憊的心态走過去,想要提出家裡已經不需要再采購些什麼了:隻要對新鮮程度不挑剔,食物儲備就是充足的,想要些點綴怡情的花卉也大可以去野外摘取,就連藥鋤和搗臼這樣奇怪的設備都有,實在想不出集市上還有什麼能吸引客人。

     結果,确實是前幾次來這裡時未曾見過的東西。

    不知該稱作是文玩還是雜器的諸多瑣碎物件,多數像是銅錫制品,也有搪瓷或木料的擺設,一眼看去難以分辨名目。

    像這樣不知真僞的所謂舊貨,在城區内的跳蚤市場中不知有多少,大約也隻有外地旅客才會有興趣駐足細看。

    此時,順着客人的視線,他也打量着攤位邊角處的幾樣東西:一隻有油松圖案的針刺葫蘆、幾把長劍和錘頭造型的銅質湯匙、一個覆蓋着蛛網狀細密花紋的小型陶盤。

     無法分辨客人感興趣的是哪一件,他試探性地伸手去拿葫蘆,卻被攤主殷勤的招呼聲勸退了。

    正想要走到别的攤位上靜觀其變,客人卻轉頭對他說:“認得上面的圖案嗎?” “哪一個?” “盤子上的。

    ” 因為陶盤體積很小,直徑僅比市面上常見的醬碟稍大兩三公分,盤面上放射狀分布的網格紋飾也因日久而模糊。

    他要蹲下身仔細觀看,才能意識到那青藍色的紋飾線條并非簡化的蛛網,而是類似于八卦圖的花樣;不過圖格的數量很多,遠不止中央區域的太極圖與八個卦象,大概是奇門遁甲圖之類的變體吧。

     對這樣的物件沒有興趣,但因為客人一直盯着看,他不得不問:“你喜歡這個嗎?” “啊,沒有。

    隻是想到别的事了。

    ” 早已留意起他們的動态,随時都要上前推銷的攤主頓時沉下臉色。

    曾蒿不由地更覺躊躇。

    “那,要買嗎?” 結果,客人還是自己掏錢買下了陶盤。

    看到這一幕,他暗地裡松了口氣;當然不是在意價錢的事,而是因為但凡客人出錢買下的東西,除非不能保存,否則是絕對不會留給自己的,等到分别時一定會帶走。

    想到不必留這樣一個沒用的東西在工作室裡,他就覺得輕松了一點。

     買完陶盤之後,客人終于盡了興,主動提出想打道回府。

    惦記着手頭研究的曾蒿自然求之不得,隻想盡快回去趕上進度。

    歸途中,他的憂色大概顯露了出來,客人忽然問:“助流器的調整不順利嗎?” “啊,也還好。

    隻是,想要再把聚集模式的後座力減輕一些。

    ” “是說對抗模式吧?” 曾蒿為難地回答道:“圖紙上是這樣命名的……” “但你覺得叫做‘對抗模式’很奇怪?” “……嗯。

    感覺和實際的效果沒有什麼關系。

    像這樣強度的高速氣流,不管沖擊範圍壓縮到多少,不都是一樣能夠造成殺傷嗎?” “對你們确實是這樣。

    不過,對這個設計最初預想的服務對象來說,隻有範圍最小的沖擊波才适合用來互相射擊,更大範圍的模式都是對周圍的環境使用的——所以才叫做‘對抗模式’啊。

    ” 于是又一次,客人提起了那個叫曾蒿難以想象的地方:在那個既年輕又古老的王國裡,大部分居民都是僅到他膝蓋的猿猴;王國的統治者既是賦予它們新生的母親,也是指揮它們建造了整個國度的工程師。

    這些多毛的國民都有不可思議的強健體魄,能夠徒手舉起十倍于身量的山石,自如穿行于火焰與刀尖之上;在智力上大部分國民都屬平庸,隻能按照說明文件的要求去操作專用設備,完成最基礎的勞力工作,但也有出類拔萃、足以為君主之臂膀的俊才……然而,無論身體與頭腦多麼不凡,它們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頑童天性,使得它們對于任何概念性的命題都缺乏興趣,且在日常工作中不斷制造危機;這種天性貫穿整個生命中九成以上的時間,即便是創造者本人也難以改變。

    受到條件所限,她隻得發明了一套針對性的教育方針,用各種各樣的遊戲誘導它們完成她的指令。

     曾經令曾蒿日以繼夜、廢寝忘食地去研究和調試的“便攜式多模助流器”是這項教育工程的産物。

    在誕生數百個小時後,矯健如虎豹的多毛民便會懂得如何利用這根造型樸實的金屬管制造氣流沖擊波,移除妨礙工程的山丘與廢棄建築;同時它們也能學會把助流器切換到更溫和的模式,作為動力裝置來快速移動,協助它們進行沖刺與跳躍。

    在這個階段,助流器之于它們就像是孩童手中的球棍與滑闆;等到它們成長得更為成熟與靈巧,對抗模式又會允許它們用助流器在小空間内互相射擊競賽,以此來增進親密和組織能力,以便在将來接觸真正意義上的武器——簡而言之,就像是用裝填泡沫軟彈的玩具槍嬉鬧而已。

     為什麼教育者的資料裡會有這種裝置的設計圖紙呢?他在調試的過程中偶爾會想這個問題,但也沒有感到特别驚訝。

    “裝置設計”似乎是初級教育内容中十分受重視的基礎部分,因此在資料庫裡收納了各種領域的優秀範例。

    這種助流器正因為是“玩具”,才能在保障功能實現的前提下極盡簡單易懂:隻要有任何一種規格的壓縮管與自動集能器,嵌入帶有離線控制台的自調節框架,按要求連接好與之适配的導線,再加上強度達标的塑性材料就能完成。

    連他這樣對着大部分圖紙一頭霧水的無知之人,在設計圖極盡周詳的附文幫助下,竟然也成功地從各種剩餘的裝置中拆卸下足夠的零部件,陸陸續續地完成了組裝。

    雖然因此損壞了一些教育者提供給他的生存設備,無法再輕易地調整外貌或獲取資金,但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回到家中,他又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對設計圖紙附文的閱讀中,想要找出對現有成品加以改良,從而減輕自重和後座力的辦法——雖然現階段的成果,作為殺死特定個體的武器已經足夠,真要陷入搏鬥的境地卻很難辦;重量超過三十公斤,形狀又難以依靠肩背借力支撐,這樣的裝備對多毛民或許隻是玩具,對他而言卻根本不可能舉着揮舞或移動射擊。

    想到要用這樣的武器去完成任務,就好像八歲的自己要拿着美工刀去殺死那些在汽修店裡鬧事的人一樣,無論如何也難以産生自信。

     可是,想要在沒有教育者指導的情況下獨立完成一項裝置的組裝和調試,這種事也并不比去殺人簡單。

    徒然地對着附文提供的外殼材料檢驗公式計算了數個小時後,他還是不知道該怎樣改善減震結構的材料配比,窗外沉暗的暮色卻再度籠罩了油松林。

    等他精疲力竭地走出工作室,正看見客人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用手指輕輕轉動着桌上的陶盤。

    分明沒有擡頭看他的表情,客人卻似從空氣裡聞出了沮喪的氣息。

     “不順利嗎?” “嗯。

    ” “那也沒關系。

    現有的版本已經足夠用了。

    ” 即便知道客人的判斷從來沒有錯過,他心中的煩惱卻未能寬釋。

    如何能這樣自信地斷言勝負呢?即便是一場事先知道範圍的考試,事到臨頭也可能出現變故,并非像默寫公式那樣萬無一失。

    更何況,他對目标具備的能力也根本談不上了解,唯一的勝算唯有不給對方施展之機……但是真的這樣簡單嗎?如果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然失手把助流器掉在地上,對方卻丢下“魔杖”,直接揮舞拳頭打過來,自己又該要怎麼應對? 把這樣的憂心如實告訴了客人,換來的也隻是一陣毫無同情的笑聲,仿佛他說了什麼滑稽話似的。

    等到笑過以後,客人才說:“不會的。

    ” “真的嗎?那個人很難對付吧。

    ” “對我來說确實很為難,但對于你卻是最簡單的敵人,這就算是‘相生相克’吧。

    ” 在客人的示意下,他去打開了客廳的吊燈,然後到客人對面的位置落座。

    白日裡買來的陶盤就擺在中央。

    客人的指尖落在盤子最中央的一圈,把那八個磨損嚴重的符号逐一确認過;從代表着天之概念的“乾”開始,按順時針方向逐一向曾蒿介紹。

    雖然對這種古老原始的哲學概念毫無感想,他還是習慣性地聽着,自然而然地記下客人所說的每一個卦象名稱,也能輕易地跟符号位置對應起來。

     當客人的指尖回到“乾”位時,忽然又挪向相隔一位的‘坎’卦,以從容平和的語調對他說:“你的第一個敵人是最簡單的。

    ” “第一個敵人?” “是你最先要應對的人。

    不過,這一個你并不需要擔心——天因輕靈之氣而上升,水的本性卻趨向于沉落,你們之間的紛争受到形勢的影響,于你隻需要耐心等待時機,于他卻會變得越來越兇險不利。

    所以,除非他願意求助于這個世界之外的力量,否則就無法戰勝你。

    ” 客人的指尖又一次沿着順時針移動,跳過了“艮”、“坤”的符号,落到代表“震”的位置上。

    已然明白客人用意的曾蒿也注視着那個小小的符号。

     “……是,雷霆。

    ” “是呢。

    和天之清氣一樣具有上升性質的現象,帶來的猛烈聲勢是很難應對的。

    對于這樣會積極采取行動的敵人,貿然暴露自己就會立刻遭到打擊,一定要盡可能地保持蟄伏,不能落入到它的視線之内——這一點,應該不用我來說明吧?” “嗯。

    ” “但是,這一個也不用太過擔心。

    隻要戰勝第一個敵人後立刻止步,不再做任何違背規則的事,這個卦象也就無法危害你的安危……在你們的傳說裡,雷神懲戒的都是失道之人吧?” 雖然心中别有所思,他還是默然點頭。

    客人的手指又繼續挪動,越過倒數第二位的離火卦,眼看就要回歸到“乾”位,卻停在了左側緊鄰的最後一卦上。

     “小刍,對你來說最危險的是這一個。

    ” “是……兌澤嗎?” “向着高天不斷上漲的池澤,其内部性質混沌難分,是即将引發洪災與暴雨的征兆。

    如果不能采取正确的應對,這個敵人是唯一有可能殺死你的人。

    ” 将包攬陰陽的陶盤籠蓋在掌中,客人以預言家般的姿态對他叮囑: “一定,要在這個人找到你前拿到‘魔杖’。

    這樣你就不會有事了。

    ”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陶盤,客人的忠告卻始終記在心裡。

    完成任務時雖因慌亂而險些遺漏,萬幸最終還是及時想了起來。

    即便如此,對于客人所預言的“緻命的敵人”,他依舊不得其解——沉思之間,松林間蜿蜒曲折的小徑已抵近處,他所居住的那棟鄉村小樓在月色下隐露瓦檐。

    穿過花木稀疏、野草蔓生的前院,階前灰迹一如清晨離家時的形狀。

     他從手提袋中取出鑰匙開門,身後響起了細微的悉索騷動之聲;循聲走去檢查,似乎是隻壁虎正在攀緣院牆上豆藤叢裡鑽進鑽出。

    确定了并非外人闖入後,他重新打開房門,走進沉寂冷清的客廳。

     月光照耀的桌台前,在過去客人專屬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嗨。

    ”對方說。

     曾蒿還未松開抓着門把的手。

    桌下忽然閃出火光,他聽見尖銳而短促的氣鳴,像有一顆巨大的氣球在屋中遽然爆裂。

    強烈的沖擊感震動着整條右臂,在痛覺傳達到頭腦以前,他已踉跄着向後方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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