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就未免過于牽強。
無論是小诜還是其他孩子,在個性與家境上都和重生前的他都完全不一樣,完全沒有同病相憐的基礎。
要說是心态幼稚的話,比小孩更愚蠢更無知的大人也比比皆是。
把這樣的疑惑說給對方聽後,客人停住在筆記本上描繪紋路的手,如當年初次見面時般向他微笑。
“也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歡親近你啊。
從現有的經驗看,隻有稍微敏感和内向一些的才會特别關注你。
也就是說,因為發現你和他們一樣不懂得如何應對外面的世界,也沒有自己做出決定的權利,所以才覺得你是同類——隻不過是體格稍微大些的品種而已。
”
“你這樣說,好像……”
“好像什麼?”
他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說:“就好像是寵物狗一樣。
”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小诜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他。
那種全心全意依賴的眼神,落在父母身上時一定會願意為孩子赴湯蹈火吧。
然而對他來說卻是虛幻無實的。
為何會有人寄希望于自己呢?明明他也是如此的虛弱無能;至今真正學會的,能夠确信掌握的,可以自信地回答的,其實也并不比小诜多。
“明天,”小诜問,“還去圖書館?”
“再看看情況吧……好像那裡有麻煩。
明天就先在家裡。
”
因為是在五點半前就把小诜送回了家,他沒有預想家中會有大人在。
不料席诜的母親早從學校回來了,正提着菜站在家門口,見到兒子與家教提前回來,先是眼露驚訝,繼而又緊張不已,大概擔心小诜又在外面受了刺激。
“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曾蒿沒有應答,而是輕拍小诜的後背。
經過數月時間的練習,小诜已經适應了去圖書館這樣相對安靜的場所,回來時也表現得很穩定。
在曾蒿無聲的鼓勵下,小诜盯自己的腳尖,用最輕的音量說:“圖書館停電了。
”
确認了并非兒子的問題,母親臉上立刻浮現出歡欣之色。
先把小诜帶進家門,叫他去自己的房間裡坐下,接着又邀請曾蒿也進來小坐。
雖然明白她是想借機詢問小诜近期的表現,曾蒿還是搖了搖頭。
“今晚,家裡可能會有客人。
不坐了。
”
因為知道他是在福利院裡長大的棄兒,根本沒有可以往來的親戚,女主人不再追問客人的身份,隻用極盡溫柔的語調告訴他“有麻煩可以聯系他們幫忙”。
她究竟是怎樣理解他的話的呢?隻是出于禮貌而說出的客套話,還是看出他此刻正擔心着什麼?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正在擔心。
不管怎樣努力地體會内心,他現在能夠自我覺知的情緒卻唯有困惑而已。
“我回去了。
”他說完轉身走向樓梯。
女主人又趕上來,把一盒剝好的菱角遞給他。
“這個拿回去吃吧。
”她像對小诜的同齡人說話那樣柔聲細語,“朋友家自己種的,嘗起來新鮮,招待客人也方便。
”
聽到這樣的話,他既想要表達感謝,又覺得有一點可笑,最終隻能點了點頭,把盒子放進手提袋裡。
如果圖書館的那個老人最終找到了他的住所,真的會坐下來接受主人招待嗎?應該是不會的吧?對于這些人找到他以後會作何反應,他連用幻想描繪出來的圖景都是一片空白。
以前通過各種故事而勉強構建出來的場面,也已被前天傍晚的真實經曆打擊得支離破碎。
那些預想中将會出現的憤怒、震驚或絕望,完全是他從文字或鏡頭中學來的模式;等事到臨頭時才發現和學來的東西不一樣,他在這方面原本就很脆弱的自信立刻便煙消雲散了。
已經沒有必要再去預測和臆想别人的反應,隻需靜觀現實發展就好。
離開小诜家後,他先去附近的琴行裡走了一趟,詢問這兩天是否有人存放過吉他。
店主告訴他沒有人寄存樂器。
明明是進展順利的證明,他卻不知自己是否該高興。
倒是教室裡傳來了風格古雅的琴聲,他不由在外邊站着聽了一會兒。
等到彈奏結束,他才問店主是什麼樂器。
“那是琵琶。
”店主告訴他,“感興趣嗎?可以在我們這裡學的。
”
“……我?好像不合适。
”
“這有什麼不合适?喜歡就學啊。
”
從來沒有産生過想要彈奏某種旋律的欲望,他還是搖頭離開了。
從琴行走到車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他登上通往郊區的班車,由于路線偏僻,這班車基本不受晚高峰影響,乘客也總是寥寥無幾。
他用餘光掃了一遍,就知道其中并沒有生人,于是在車廂後排角落的位置坐下,開始思考自己要怎麼應對。
其實,他什麼也不必做。
客人出發前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即便自己被“眼睛”抓到,也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大概率也不會受到虐待。
到客人第二次回來拿行李時,甚至還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今後生活中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幹脆就去主動聯系它吧。
”
但是,他并不想聯系“眼睛”。
說是沒有必要也好,說是有一些微弱的好勝心也好,既然意識到教育者最終選中了“那個”而非自己,就會忍不住去思考其中的依據。
為什麼自己沒有被選中呢?對于教育者來說,他們這一類物種個體間微乎其微的算力差距根本就不值得考量,天才與癡呆都僅有微末之别。
所以,看重的大約是某種系統性結構吧。
在受到限制器約束的算力水平下,更合适的算法架構可以提高運算效率,他姑且是這樣認為的……可是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不合适呢?不知不覺就會回到這個疑問上,然後再次察覺到自己身上無形的缺陷。
總是不能獨立地把事情做好,即便已經完成了也沒有獲得成功的真實感。
這兩年的時間裡,無論是蟄伏、思考、觀察,還是在客人來訪後制定下最終的計劃,他都隻是像在按部就班地複習功課,等着迎接畢業時的考試。
隻要在畢業考時拿到及格的成績,應該就會自然而然地知道接下來的出路吧?然而,就連這場考試本身也平淡得像完成作業,在他反應過來以前就徹底結束了。
從這場測試中到底證明了什麼呢?似乎什麼也沒有。
在那片蜜蜂嗡鳴的樹林中靜靜等待,直到暖日沉落,寒月高升,腳步聲自林外蹒跚而來。
就像客人說的一樣,對手雖然視覺很弱,卻能夠在黑暗中準确察知誘餌箱的位置。
他抱着助流器趴伏在地上,等着看對方到底會有什麼反應。
不管是叫了充分武裝的得力幫手,還是帶了什麼特殊的武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他都已做好預案,隻需按計劃實行就夠了——結果,所有預防意外的布置都沒有用上。
目标隻是一路走到陷阱箱前面,把手裡的長棍插進地裡,誘餌就突然從陷阱箱中消失了。
因為發出了重量改變的信号,屏蔽器立刻進入啟動狀态。
如果目标立刻逃跑的話,周圍預設的陷阱應該能起到作用,也不需要他親手去了結;但對方隻是站在原地,像在尋找東西般不斷張望。
于是,他隻能從掩體下站起身,手持充能狀态的助流器,自小丘底部走向陷阱點。
在嗡鳴不止的黑暗裡,他們第一次真正地看見對方。
雖然早就見過目标的照片,也讀過對方參與發表的所有論文,面對真人時卻還是感到十分奇特。
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啊,他不由地在心裡想。
借着從樹蔭間透下的晴朗月光,對方同樣略為吃力地端詳着他,好像有點吃驚他的個頭與長相;也順帶看了幾眼助流器的噴射口,但卻什麼應對都沒做。
他們就隻是彼此打量着。
然後,對方開口說:“小刍,你的……”
因為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啟動了屏蔽器,他時刻擔心對方還有餘力可施。
在那個人嘴唇顫動的瞬間,畏懼咒語的他毫不猶豫地按動了助流器。
雖說隻是客人口裡的“玩具”,這種設備的巨大後座力還是使他滾下了山丘,沒有親眼見證自己完成考試的瞬間。
呆然仰卧之時,震落的椴花如白雪絨般紛揚雨下。
天星寂寂無語,群蜂卻可怖地嘯鳴奔舞着。
他慌亂起身,腦中混亂不堪,全靠本能回收了周圍的陷阱,以免被不知情的路人踩中;接着想到客人曾經的叮囑,于是又折回去拿走了“魔杖”。
然後,在星月幽冷的注視下,他連任務的最終成果都無心确認,就倉皇困惑地逃離了樹林。
這份答卷到底完成得怎麼樣呢?因為失去了能夠進行評閱的老師,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答案,隻能無助地呆坐在公交車上,任由車輪飛轉,把他送往位于近郊的居所——大約一年以前,為了方便做幾項重要的設備測試,他從城區的合租公寓搬到了那裡。
雖然這種住址變動會增加嫌疑,但因為特意挑選了本地的熟人作為中介,租房程序完全不經過網絡,大概沒有那麼容易被鎖定。
即使現在“眼睛”已經留意到了自己,調查的優先級别也應該很低吧。
因此他還有時間做出反應:是要暫且按下信号發射器的事,以此跟“眼睛”稍微較量一下呢?還是回去後就啟動發射器,讓這件事徹底結束呢?
車窗外,民居與商鋪漸漸稀疏,燈火熄隐,最後隻剩月色下的漠漠郊原。
松林的輪廓于夜幕邊緣毛森森地顫動。
仰觀寰宇玉宸,色調暗紅的商星已沉落西南;而在天之北阙,英仙座正自幽淵中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