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的那些小配件,比如一頂隻适合秃子用的厚實假發,還有一把造型可笑的假胡髯,這些雖也符合“去買一套能遮掩全身的裝扮”的要求,卻很難不叫人懷疑購買者的居心。
羅彬瀚隻能把它們抓在手裡瞧一瞧,然後哈哈大笑地扔還給“螺杆”。
“你自己留着玩吧。
”他對咧嘴怪笑的“螺杆”說。
後者滿不在乎地向他伸出手,讨要他事先許諾好的報酬。
羅彬瀚從背包裡數出十張鈔票給他,“螺杆”飛快地數完錢,把紙鈔全塞進衣服底下,接着又繼續瞧向羅彬瀚。
他顯然認為這遠遠不到他們約定的數目。
羅彬瀚低着頭,把一串車鑰匙挂在指頭上。
“我答應要讓你掙一筆大錢。
”他把鑰匙舉高,向對方晃蕩,“能讓你在老家開個小店,或者舒舒服服地躺個一兩年……我的車停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如果你能在外地把它賣掉,我想大概能值個十幾萬。
裡頭還有五萬現金,這些都是留給你的。
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你辦。
”
“螺杆”依然咧着嘴笑,用手背摩挲自己嶄新的褲子。
他忽然往後方瞟了一眼,然後說:“我,好人,不幹犯法的事。
”
羅彬瀚瞄了眼地上那張來路不明的證件。
“我沒準備叫你幹犯法的事。
”他把卡片從口袋裡掏出來,“你把這個帶在身上,去城區外圍逛幾圈。
我會指出幾條合适的路線,但我對這幾年的新情況不夠熟悉,所以你也要随機應變:必須遠離所有的醫院、工廠、高速路和重要交通樞紐,記住了嗎?尤其是醫院,你至少跟這種場所保持兩千米距離,要是你沒把握就往野地走,或者停在原地不動——但在一個地方逗留不能超過半個小時。
”
“螺杆”笑嘻嘻地聽着,眼睛隻盯住他手裡的鑰匙。
羅彬瀚猛然把鑰匙收了回去,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聽到我剛才說什麼了嗎?”
“知道。
”
“把我的要求重複一遍。
”
“拿着你手裡這個出去走,不走醫院,大路口。
”
“我叫你和醫院至少保持多遠的距離?”
“哎,不往那裡走就行了吧?”
“還有呢?”羅彬瀚繼續問,“我還叫你遠離什麼地方?”
“螺杆”像個癡呆兒那樣傻笑着,但羅彬瀚明白這家夥并不是沒聽懂,隻不過故作姿态,實則嫌他提出的要求太多太麻煩。
沒錯,這就是他選擇這類人的代價——不能指望饑餓中的豬有守信或細緻的品質,更别提忠誠敬業了。
想得到他們的專注就像要從甘蔗裡榨幹淨汁液,非得用夠了狠力才行。
現在他已無暇去嘗試些馴豬聽話的精細活計,似乎隻有兩條路可以供他選:要麼就假裝不知道對方會陽奉陰違,憑運氣看這家夥會把事辦成什麼爛樣;要麼就得結結實實地上點壓力,讓豬也能發現不聽指令就得下湯鍋。
多虧他現在既有合适的工具,又不需要給日後的生活留什麼餘地。
他俯身把槍從草叢裡拾起來。
起初“螺杆”隻是直勾勾地瞧着,仿佛不明白這個古怪的長管是什麼,直到羅彬瀚對着他腳邊開了一槍。
消聲器處理後的動靜已經夠輕了,但還是把他吓得僵在原地。
“希望這會提高你的聽力水平。
”羅彬瀚說,從背包裡掏出紙筆丢給對方,“現在把我說的要求都寫下來,一個字也不要漏。
”
“螺杆”哆嗦着照辦了。
他害怕時顯得伶俐許多,舉止應答都叫人滿意。
羅彬瀚把自己的要求重新說了一遍,又補充了新的建議:“等你靠近市區,去公園或廣場附近逗留比較合适。
”
他自己斟酌了片刻,考慮這樣的地方在城區是否足夠多。
“你的第二種選擇是圖書館或零售市場……總之,周圍最好有人群,但複雜的機器設備必須要少,你應該挑這種地方走。
但如果有人突然在你附近表現得不大對勁——比如說,抓着自己的胸口喘粗氣,或者捂着耳朵和腦袋——你就要盡快從他們旁邊離開。
要跑着離開!記住了嗎?把這一條的字寫大點,離開他們至少一千米才能停下。
你就這樣逛到天黑再回來。
然後,在今天午夜,我會再到這裡來,用你的報酬來換回這張卡片。
”
他全部的要求和指定的路線都被準确且詳細地記了下來,以備“螺杆”能在途中随時檢查。
在确定細節沒錯以後,他從背包裡掏出自己的身份證件,将它展示給“螺杆”。
這會兒“螺杆”變得機敏極了,緊緊閉着眼睛,說自己壓根沒有看見。
“你盡管看吧。
”羅彬瀚踢踢他的小腿,“螺杆”畏縮地睜開眼睛。
“認識一下我是誰。
我想你大概能從網上搜到我的名字,像是企業股東之類的。
但重點在于,你瞧,我是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在這裡,我不但可以随手給你一筆橫财,還可以弄到這個。
”
他揚一揚手裡的家夥。
“我可以弄死你。
”他盯着對方的眼睛說,“你在我眼裡就是隻螞蟻,隻要我高興就可以讓你在這塊地方徹底混不下去,把你碾死了也不會有一點麻煩……要是你想拿我的錢,還敢不照着我的意思辦事,那就好好琢磨琢磨我現在說的話。
”
他把卡片丢給“螺杆”,放任這家夥落荒而逃,自己則埋頭整頓裝備,把所有易于識别的舊行頭都處理掉,或撕成布條備用。
這個過程中他也時不時會想“螺杆”最終究竟會怎麼做——這一切其實很荒唐不是嗎?一個陌生人突然給了你一大筆錢,讓你拿着件十足可疑的危險品去到處走,稍有點良心或謹慎的人都不會真的照辦。
但凡“螺杆”有一丁點常識,而且也真的珍惜自己的小命,他就應該立刻帶着那張卡片跑去警察局,把他遭遇的事報告給最有可能控制住場面的人。
假如“螺杆”真的這麼做了,那也不會影響他的計劃,因為黑匣子還留在他手中。
隻要卡片一直流傳在外,李理的手下們又正忙得人仰馬翻,她就得花不少工夫才能判斷出真實情況。
但他有一種不大說得出依據的直覺判斷,總相信“螺杆”根本就不會去報警,甚至根本不會想到去求助。
因為說到底,他們這個小世界裡并沒有什麼颠撲不破的社會常識,許多人相信秩序與倫理的方式與相信宗教也并無本質區别;像“螺杆”這樣的人,盡管也有他的邏輯思考,也懂得趨利避害的基本道理,由這些能力步步發展出來的卻是一套自說自話的生活模式。
這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相信着自己編出來的神話故事與生存規則,其中準有一條是“絕對不要去找條子”。
但是,他接着問自己,你和“螺杆”又有什麼區别嗎?任何人都隻會相信自己眼中的“常識”,絕不會把自己當作是頑固的少數或愚昧的多數。
如果他真的足夠冷靜,足夠客觀,也許會發現迄今為止自己幹下的事全是妄想症患者所為:隻不過是從一個陌生小孩家裡看見了四個字,就斷定這四個字是他正在搜尋的目标所寫。
誠然那種字體較為獨特,可也并非絕無僅有,難道他是個什麼專業筆迹鑒定師嗎?那些蛛絲馬迹有哪一些真正可靠?他不能獨立地作出判斷,而李理本可以作為一個旁觀者點破迷津。
可惜如今他已不能再倚靠她,因為他心知肚明她會怎麼說;不管她底下是怎麼想的,是不是支持他的判斷,她都隻會告訴他“你隻是太傷心了”。
他們都已經學會别太相信對方嘴上說的話。
如今他已為這個結論付出太多了。
他撂倒了熙德,搶劫了袁小苋,還将給更多人造成難以預測的損失;這一切都是為了見一見那個在星圖上做下标注的人。
如果最終他找到的地址隻是間廢棄多時的空屋,或者這位去買松木家具的天文愛好者跟馮刍星根本毫無關系,隻不過筆鋒略有相似……那時他又該怎麼做呢?也許應該回去找李理自首,看她會不會把他丢進某個秘密地牢裡。
她不會再有第二次誤判了。
穿上電焊工的勞動套裝以前,他在自己的右腳跟底下墊了根細木棍,希望這辦法能有效改變他的步姿,讓所有眼光敏銳者都認為他不良于行是因為右腳有毛病;幾根捆縛得當的布條可以小幅改變體态,而佝偻者走路時總是自然地耷拉腦袋,沒人會覺得可疑;臉孔是最難做文章的部位,他考慮過先服用止痛藥,再用錘頭朝鼻梁與顴骨狠狠來上幾下,但是這麼幹很容易弄巧成拙——攝像頭固然很難再對他進行人臉識别,可一個臉上傷成這樣的家夥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沒準還會遭到盤問。
這一題暫時沒有妙計可破,他隻能在口罩遮不住的部位抹了點泥灰,盡量掩蓋這四天裡沒能徹底恢複的擦傷痕迹。
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終于可以去見一見“曾蒿”。
感謝@Asuka_D4C的盟主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