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控力重新保持睜目。
可惜有些事并不能單靠控制自己來解決;在重新考慮過後,他慢慢調整方向,讓自己正對着洞開的門戶,羅彬瀚則在他與門戶中間。
“去把她帶出來。
”他簡潔地命令道,“你背對着我進去,不準回頭。
隻能拖腳,别碰其他部位。
你必須站在靠門這邊,不準調轉方向。
”
他用後背擋着最近的街道,不再把槍身掩藏在外套裡,而是直直地舉起——為了更精确而迅速地瞄準——對準羅彬瀚的腦袋。
他的意思很明顯:如果有人試圖劫持人質,或者拿昏迷者當肉盾,那他對自己的老闆就大有理由可講了。
羅彬瀚轉身走進門後。
他知道熙德也在自己身後挪動腳步,時刻保持着射擊視野。
有一個念頭突然閃現在他心裡:要是這家夥拿的其實是把麻醉槍可就麻煩了。
不過他斷定李理不會冒如此大險,去搞這麼一種起效慢、射程短、彈藥量還有限的新式武器。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即便還沒用上“最終對策”,至少也得抛出個兜底方案了。
阿茲貓并沒掉進茅坑裡,隻是靠坐在深處的牆壁邊,抱着膝蓋垂首沉思。
羅彬瀚走進去時她正極小聲地歎氣,手指拈着一撮自己的頭發繞來繞去。
臉上的笑容如同六歲小孩——實際上,她現在笑得可比袁小苋開心多了。
“清靜。
”她滿意地咕哝,接着又皺眉,“難聞。
”
羅彬瀚略有幾分興味地瞧瞧她的表情,随即俯身抓住她的腳,把她往外頭拖。
她倒是沒大掙紮,隻是似醒非醒地望着他,曬到太陽時還伸出胳膊遮擋眼睛。
他把她拖到門口就停了下來,退開兩步,依舊舉起雙手面對熙德。
“交給你了。
”他友好地微笑着,“你看,我可從沒想過要趁機擰斷她的脖子。
”
要是熙德曾想叫他把阿茲貓再拖出來一點,這句話也足以令人轉變心意。
熙德又叫他往開闊方向退了二十步,足以容許射擊者稍稍移開視線,又沒法真的脫離射擊範圍。
确定羅彬瀚怎麼也不能閃現到他臉上以後,他才快步走到阿茲貓身後,微微蹲下身。
“阿茲?”他問道,同時把搭檔和對手保持在視線範圍内,“能聽見嗎?”
阿茲貓懵懂地張望四周,她這樣子對羅彬瀚來說倒是眼熟。
可接下來她的反應卻叫他懸心,因為她似乎還能聽懂熙德的話。
“在。
”她像小兒學語般笨拙地回應。
接着她又望向地面,神秘且快活地笑了。
“這些老鼠會唱歌。
”她指着地上的草根說。
熙德的臉上已不見血色。
等他直起身時要用雙手一起把住槍,才能平衡急促呼吸帶來的影響。
羅彬瀚半舉雙手,臉上是滿不在乎的笑容。
“我告訴你了,她隻有十分鐘。
解毒劑在我包裡,我們中必須得出一個人去拿。
你打算選誰?”
可終于有了他給别人出難題的時刻。
熙德喘息粗重,目光裡壓抑着怒恨。
羅彬瀚審視着他,揣度他心裡正如何盤算:親自走進廁所裡拿背包?太冒險了,不但可能會重蹈搭檔的覆轍,還會給目标逃跑或潛近的機會。
持槍監視目标進去拿?這選項似乎要安全些,可誰又知道背包裡藏着什麼呢?
“我進去把解毒劑拿出來吧。
”他給對方提建議,“反正我也逃不掉,殺了她對我也沒什麼好處。
我就行行好饒了她,怎麼樣?”
熙德雕塑般靜止的面孔微微痙攣了一下。
突然間,羅彬瀚清楚地看見他眨了一下眼睛,眼睑和臉頰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
他自己卻猶未察覺,仍然睜大眼睛瞄準目标,思索對策。
“不,由我進去。
”他說,“但是我會先射擊你的腳。
”
“那麼附近所有人都會聽見我慘叫。
”
“他們反應過來需要時間。
”
他的槍口在這句話說完前就已下移。
羅彬瀚也準備着撲向最近的草溝。
熙德打不中他是最好,如果擊中了一兩槍,他還能靠止痛藥應付過這一陣,再想方設法返回車裡去。
後備箱裡有些東西能用來止血和包紮——他的念頭到這兒就停住了;他看見熙德握槍的手忽然無力地松開,槍掉在地上,帶消聲器的槍管砸中主人的鞋尖。
熙德低頭盯着自己的腳,臉部怪異地痙攣着,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竭力想把腦袋仰到波濤之上。
當羅彬瀚走到他面前時,他仍舊搖搖晃晃地彎着腰,試圖把槍撿回來。
羅彬瀚伸腳把手槍踢到旁邊,然後在熙德肩膀上輕輕一推,想讓他倒進門裡。
結果熙德扶着牆站住了。
未知來源的神經毒素使他不受控制地臉露笑容,但他仍在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用意志從被控制的軀殼裡掙脫出來。
羅彬瀚從他身旁走過,又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這一回他真的倒下了。
羅彬瀚走去牆角,從鐵桶裡提起背包,又從桶身與牆壁的夾縫裡撈出四顆臃腫肥大的蝴蝶形軟糖。
它們在外頭的烈日下孵化迅速,個頭比沾在石颀身上的那些要大一圈。
可惜的是數量實在太少了,而且距離又太遠,效果并不如他預期中的理想,好在熙德站立門前的時間夠久,今天的風也不大。
運氣站在了他這邊。
他捏着四顆蠕動的活糖往外走,先給快要清醒過來的阿茲貓貼着鼻子嗅了幾口。
“來,送你顆糖。
”他說着在她掌心裡塞了隻紫粉色的。
阿茲貓歡呼着在草地上翻滾起來。
熙德背靠牆壁滑倒在地上,手卻伸進了外套裡,顫抖着想抓住某樣東西。
羅彬瀚拽住他的手腕,發現他正握着一柄藏在内襯袋裡的匕首。
可他不是在握刀柄,而是想用力握住刀身,好割開自己的手掌。
不知怎麼,這小子竟然還有點意識,可能琢磨起了痛覺刺激或放血療法之類的事。
羅彬瀚先搜了搜他身上,在後背部位摸到了幾個小金屬圓片。
他估計那是某種電擊器,讓李理能給她的手下們提供無聲警報。
他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外套,确定布料底下沒有額外的竊聽或定位設備。
等他終于滿意了,這才把熙德的外套穿到自己身上,又去外頭的草地上撿起那把帶消音器的手槍,用槍管點一點熙德的腦袋。
“借我用一用。
”他對着那雙狂亂的眼睛說。
熙德看上去十分痛苦,就連嘴角邊的弧度都是僵硬的。
羅彬瀚不禁皺起眉頭。
他并不确定糖城的小玩意兒對所有人的效果都相同;阿茲貓的反應是跟石颀比較相似,而熙德就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希望這不是某種過敏體質的表現。
二十秒過去了。
不良反應沒有從熙德身上消失,可也沒有繼續惡化的迹象,似乎這人隻是真的不大愛笑。
羅彬瀚決定不再浪費時間。
他把一隻蝴蝶放得離熙德稍遠,好繼續保持效果,剩下的兩隻則塞進衣袋,然後收拾起之前翻亂的背包。
“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聽見,”他邊把黑匣子塞進深處邊說,“如果你能,記得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們老闆——你看,李理,太講原則的人總是赢不了。
”
他把背包甩到身後,起身就要走向前面的作坊。
擡步時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腳,羅彬瀚扭過臉看了看,依然是熙德在絆他的腳。
這會兒此人已徹底伏倒在地,渾身顫抖,臉上的肌肉痙攣就像有兩個靈魂在神經和血管中交戰;其中一個已沉溺入夢幻之境,而另一個卻還抓着羅彬瀚的腳不放。
羅彬瀚把槍拿在手裡,用指腹摩挲消聲器的管口紋路,冷眼瞧着地上這張受罪的臉。
“你在堅持些什麼?”他有點費解地問。
但是沒人回答他。
于是他舉起槍瞄準了熙德的腦袋,想象自己如果扣動扳機,那隻手會就此松開還是死抓不放。
“嘣!”他嘴裡說着,槍口輕輕一顫。
然後他踢開熙德,轉身走向街道。
半個小時後,他在袁小苋家的作坊裡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整個過程很順利,幾乎沒有波折。
這件事對他來說簡直是最輕松的部分:有個不住在附近的人曾于半年前來買家具,不是開車來的,也沒有使用網購系統,還要盡量避免走入公共場所,大概率這人會選擇送貨上門。
而在這樣的私人作坊裡,交易記錄可以很輕易地繞開網絡系統,隻要所有單據都是手寫的就行。
他雖不知道馮刍星現在用的名字是什麼,但不想出意外的商戶總會叫客人自己填收貨地址。
袁家人把收貨單據整理得很齊整,給來搶賬本的人省事不少。
他隻消簡簡單單地用槍打掉鎖頭,找到對應時間段的票據簿,快速浏覽單據,鎖定自己需要的那張。
這要是換到一個制度嚴格的大企業肯定很麻煩,好在小商戶既圖方便又沒幾單生意,他這點經驗也夠應付了。
而要是實在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這裡也還有别的辦法:袁小苋沒來得及溜走,而他口袋裡還留了兩顆糖。
他撕下那張字迹相符的收貨單,又仔細想了想,幹脆把整半年的票據簿全拿了出來——将來李理或許會根據被他拿走的部分來尋覓線索,他可不能幫她縮小範圍。
他把搶來的賬本裝進背包,站起身環顧整個作坊。
袁小苋坐在最遠處的角落裡,手腳上綁着細布條。
他沒有堵住她的嘴,但她也并不哭泣或尖叫,隻是安靜地看着。
大約她已經認識槍了。
這年頭的小孩子什麼都知道。
她眼中有種思索的神情。
這個局面确實很值得她思考:有個歹徒闖進她家裡偷賬本,而她被迫目睹了全部的過程,見過這個人的臉,聽過他說話,還見過他持槍,那麼此人會如何處置她呢?對于這一問題她的答案不是很樂觀,羅彬瀚能從她細微的瑟縮與偷偷劃寫的手指看出來。
他輕輕拖開她,看她究竟在身後的木屑堆裡留了什麼字。
是個歪歪扭扭的“曾”字,旁邊還有個沒寫完的草字頭。
羅彬瀚用腳尖一抹,木屑堆上的筆劃便無影無蹤。
“你很敏銳,”他對她微笑,“我想我沒辦法讓你閉嘴太久。
”
袁小苋蜷縮着。
她臉上的表情很木讷,或許是明白眼下露出仇恨或恐懼都将引來殺身慘禍。
羅彬瀚在她身前蹲下來,槍口垂落對着地面。
“小苋,”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和‘曾蒿’究竟是怎樣的關系,但你最好别卷進這件事裡。
不管别人問你什麼,你隻要說你不知道就行了。
這對你是最好的選擇。
你将來肯定會有很好的生活,跟真正關心你在乎你的人在一起。
”
他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他能從袁小苋深色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這個突然從陌生世界闖進她生活的怪物。
“但是,”他接着說,“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我——雖說這種可能性不大——你真的找到了活着的我,想要為某個人來向我複仇,或者單純隻是為你自己複仇……我随時歡迎。
”
(本章完)